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左暮十七岁》 作者:祸水泱泱小狐 文案 梦想落空的大龄女青年阮曦又在二十七岁生日的那天,遇到了从美国回来的去世的老房东的孙子左暮,初见时莫名其妙的眼泪,而二十七岁的第一天,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倒霉事后,她又与十年前的初恋未满祁愿意外相逢...... 二十七岁和十七岁的博弈,颠倒和错置,从这里开始。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左暮,阮曦又,祁愿 ┃ 配角:沈子凡,周妲,方婴 ┃ 其它:人性,信仰,抉择 ================== ☆、躲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脊背疼得要命。在酒店的单人床上费力地挪了挪身子,嘴里跟着发出哎哟的喊疼声。突然我意识到房间里不止我一人,另一张床上还睡着张老师,于是赶紧捂着嘴巴一脸惊恐地看着张老师那张卸了妆后黯淡蜡黄的脸。   好在,张老师只是动了动嘴巴,并没有醒来。   我舒一口气,忍着背疼,从床上爬起来。这里是酒店的最高层,窗户的设计根本就不许完全打开,只能开一条不够人钻出的宽缝。   大概酒店也怕顾客从这儿纵身一跃,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的人有口难辩。   想到这我忽然笑了,一大早的刚起床感觉自己油光满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外面是氤氲的水汽,景物都变得很模糊。   现在是早上五点,今天是个雨天。   窗外是南允的火车站,清明时候郑主任给我们培训机构的同事们安排了一次出游,酒店就在火车站的对面。这次来的一共十几个同事,平时虽然在见过几面但大部分都不熟。昨晚大家到南允有名的一家火锅店吃饭,男老师们酒过三巡,酒酣耳热,举着酒杯高声劝酒。席间只有我和张老师两名女性,张老师心无旁骛地涮着面前的一盘羊肉吃。我在那些同事们的目光和玩笑中难受得头皮发麻,觉得火锅的水汽烤着我的脸。   坐在旁边的魏老师凑过来问,“阮老师,不舒服么?”   我摇了摇头,坐得很直,浑身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和不熟的人开着尴尬的玩笑。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用坐姿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正襟危坐,如临大敌,身边人如果不瞎,一般不会主动找我搭话。   那些男同事们的玩笑越开越过分,酒精使智商下降,他们说着一个又一个烂熟于心的荤段子,在滚烫的水汽中笑得弥勒佛一般。魏老师显然不是他们那一伙的,他只是举着酒杯,别人说他就静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点点头,而后把杯中酒饮尽。   晚饭结束的时候,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觉得浑身酸疼得要命。男同事们混去歌厅,我和张老师打算回酒店。我们两个住一间房。   我睡得很晚,戴着眼镜在床上看一本参考书。从浴室出来的张老师看到我,就问,“怎么出来玩还带着书?”   我在面膜下笑得小心翼翼,说话时嘴张得很小,“现在的家长要求高,我怕不达标。”   张老师在床上躺下扯过被子,很敷衍地安慰了一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做老师的都这样战战兢兢,那些高三学生岂不是要直接从酒店窗户跳下去?”   不久传来张老师匀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舒缓亲切,我问,“去歌厅的那位姚老师,有妻子儿女了吧?”   等了大概一分钟,张老师没有回答。   或许睡着了吧。   “嗯。”张老师忽然答应了一声。   我伸手用食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画着圈,“有妻子儿女,怎么还大晚上的去歌厅,那里明明......”   张老师像是有些不耐地翻了个身,“正是因为有了妻子儿女,才要去那种地方。有些事情阮老师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然后张老师不顾一切地睡去,留下我捧着参考书发呆。   此时的我,坐在酒店的梳妆镜前,侧着脸,紧紧地盯着眼角的那一条细纹。我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它,不是说我还年轻么?为什么你要冒出来和我作对?你是要提醒我些什么吗?   比如说,今天是我二十六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的十二点,我就二十七了。   二十七了呀。   想到这,本来决定今天扎马尾的我把头发披了下来,放弃穿那条带斑点的背带裙,该穿一条亚麻色的阔腿裤。   二十七岁就应该有二十七岁的样子。   张老师起床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她走去洗手间之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的敏感心思使我认为,或许她发现了我眼角的那条细纹。我抓了抓头发,有些鬼使神差地用头发把眼角遮住。   早饭在酒店的三楼,是免费的。我和张老师一起乘电梯下楼,她仍旧戴着黑框眼镜,穿一件黑色的纱裙。给我的感觉,像个禁欲的修女,不苟言笑,像块铁。   “早上几点起来的?”电梯里,张老师问。   “五点。”我说完,又想起酒店的早饭是在七点,我不想让她以为我是为了免费早餐起得这么早,显得我多么拮据惨淡爱贪小便宜似的。于是我多加了一句,“习惯了,五点以后很难睡着。”   “这很好,”张老师说,“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早起。”   她叫我年轻人,这多少让我有点高兴,但是一想到她是四十多岁的过来人了,在她面前,我的二十七岁确实无足轻重。   你总能找到一个人,使你成为孩子。   我心情复杂地从电梯里走出来,魏老师过来打招呼我只是敷衍了一句。   “还是不舒服?”他说。   “有点。”我快步经过他,找了个没人的座坐着吃我的早餐。   不一会儿魏老师也坐了过来,他放下餐盘,开始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粥。他坐在我的左面,我故意朝右边偏了几度,果然,他没再和我说话。   他叫魏广漠,像个南北朝时候的将军名。   我们一行人坐动车回戎城,到戎城下车的时候,大家很快就散落于各条地铁线之上。我正要过地铁安检,魏老师忽然跑过来叫住我。   我侧身让身后的人先过安检,问,“怎么?”   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我,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   “入职资料上有写。”他知道我想问些什么。   我拿着盒子的手僵掉了,不知道该把礼物推给他还是收下来。   “一点心意,别为难。”他把两只手揣在兜里,朝我笑笑,化解了我的尴尬。   “那么,”我说,“谢谢。”   我与他挥手,过了安检,回头的时候,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在来往的人流中像一棵苍劲青翠的松柏,不为秋风所动。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安,心上一暖,挥着手朝他露出一个很大的,发自内心的笑,“再见。”   此时是下午四点,地铁上人并不多。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接到周妲的电话。   “妞儿,回来了吗?”   “嗯。”   “生日快乐!”   “嗯。”   “喂,反应要不要这么平淡啊?”   我听到那端不断地有人叫着妲妲、妲妲,明显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这家伙,一定又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看她男朋友去了。   “和周至在一起?”我问。   “是呀是呀,”她幸福地说着,我能想到此时她一定在电话那端大力地点着头,而周至带着笑满脸宠溺地看着她,“男人真是笨死了,连炖个汤都不会,我走开一刻都不行,不说了,我先挂啦,回来把生日礼物给你补上,不许生我的气,不许吃周至的醋,不许说不。”   “好吧,我的霸道周总。”   “mua!我的温柔小贤妻!”   在戎城,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同样在戎城工作的周妲。这小妮子在戎城做模特兼演员,长了一张一线脸,享受着十八线的待遇。不过她倒不以为意,反而过来安慰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看那个冰冰这个冰冰,人家在出名之前不都是打了六七年的酱油嘛!我先把这几年的酱油打满,再出名也不迟啊!”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于是现在一切成功,所有辉煌,全部荣耀,越来越低龄化,小孩子全部长成了大人。   和周妲在一起,你便回到了木心笔下的从前,“车马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周妲的这个人,自然就是她的异地男友,周至。   “你们两个这名字,感觉像兄妹乱伦。”我曾向周妲表达过我的担忧。   “顶多就是同、姓、恋、啦!”周妲嘻嘻哈哈地说。   有这样一份嘻嘻哈哈的同姓恋爱情做靠山,周妲显得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戏她就拍,不在乎片酬多少戏份多少,有的时候为了帮朋友还分文不取。她偶尔给杂志做模特,就是市面上初高中幼稚小女孩最喜欢的那一种言情杂志,偶尔也会给朋友的淘宝店做模特,事后挑一套自己喜欢的衣服穿回来,就当是报酬了。   因此她的朋友很多,感觉大半个戎城她都认识。   她不像我。   从地铁口出来,冷风吹得脖子难受,我理了理头发,把脖子围住,往家里走。路灯坏了一盏,从街道拐进我住的地方的时候,出人意外地竟看到很多人围着那栋二楼老建筑,吵吵嚷嚷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我在戎城的住所就是这栋老建筑的二楼。房东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他住一楼。他姓左,一个人住在戎城,也没见到他的子女在节假日来看过他。   怕他尴尬,所以我从来不问,“爷爷您的孩子哪儿去了?”   要是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要是这么问题他答不出来,我无疑是做了一件戳心的事。同样地,左爷爷对于我的态度也是“不闻不问”,他不像住在对面的那位奶奶,大家都叫她宋奶奶的,逮着我总要问上一番。   今年多大啦?家里在哪里呀?原来不是戎城人哟!在哪儿工作呢?做什么工作呀?有男朋友了么?最后七拐八拐地总要落到正题上,“我孙子恰好也单着,要不抽个时间你们见见。”   慌得我急忙摆手说家里煤气没关,逃之夭夭了。   左爷爷要是见我这样慌慌张张地往楼上跑,就明白是对面的宋奶奶又在给她的孙子牵线搭桥了,他坐在客厅里和蔼地看着我,说,“又被老宋强说媒了?”   我拍着胸口惊魂甫定,说是呀是呀。   左爷爷安慰我说小又你别介意,老宋就那样,这方圆五十里的单身姑娘全被她说了个遍。他倒好一杯茶,示意我过去坐。我把我的包抱在怀里,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上班累不累?”他很体贴地问。   “上班哪有不累的呀。”我边喝茶边说。   他看着我笑,指指自己的下巴,我不明白,他就把桌上的镜子转向我,让我看清楚。我急忙用手背擦去下巴上的那一道黑色的笔迹,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节假日的时候我不回去,就呆在楼上发霉。他会招呼我下楼和他一起过节,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木地板被他打扫得纤尘不染,淡淡的凛冽香味,很好闻。   他往我碗里夹菜,一块又一块的排骨,我捧着碗,咬着自己的筷子,默默地红了眼睛。我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我的脸,也把我的伤心遮去一半。吃到第三块排骨的时候我小声地啜泣了起来,左爷爷装作没有听见,静静地等我哭完,再给我夹第四块排骨。   后来我看到一句话,能够边哭边吃饭的人,没有什么是走不下去的。   我在二楼备第二天的课的时候,能够听到左爷爷的二胡声,他拉得缓慢而悠长,让人想起夕阳和石头。左爷爷也会刻一些木偶,我偶尔见到过,一个个栩栩如生,可爱非常,在阳光里像是活了过来。   “好好工作,小丫头!”他在我出门的时候,这样说。   我朝他重重地点点头,偏着头和他挥手再见。   和他在一起,让我感觉,在戎城也不是那么举目无亲。   我从来没想到,这一次我从南允回来,见到的竟是他被殡仪馆的人抬上车。   “怎么会......这样......”我觉得自己浑身失去了力气。   “老左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去了很正常。”宋奶奶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咧!”她也变得伤感起来。   “可是左爷爷在戎城没有亲人,后面的事怎么办?”   “他在美国有个孙子,我们已经通知了。今晚上应该就会赶回来。现在先把人送去殡仪馆,搁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啊。老左也是,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太突然了。”宋奶奶说着,忽然又把头转向我,她擦了擦眼泪,说,“小阮你帮我做个见证啊,老左这一摊子的事,叫车啊,请人啊,送去殡仪馆啊,花的都是我的钱,等小左从美国回来了,我得把这钱从他手里讨回来啊!虽说有邻里的情分,但是我家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吃饭,活雷锋的事我做不起啊,我那孙子还没处对象呢,家里的哪一项不得花钱......”   宋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远,我逐渐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已经跑题了,她开始由对生命的伤怀和感伤谈到自家的入不敷出艰难度日,我心中对她难得的好感,也一闪而逝。   宋奶奶跟着车子去了殡仪馆,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准备家中的晚饭。我在左爷爷的客厅里发呆,这里还是那么宽敞明亮,地板纤尘不染,凛冽的植物味道,清新好闻。暮色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房间里像是涨了淡金色的潮。   潮水很温柔,偶尔腾起一两个浪,拍在我的身上。我看到左爷爷的那些木偶还摆在一个靠墙的架子上,每个小人物脸上都有一种生动的表情,或哭或闹,或嗔或笑。这客厅被布置成日式风格,饭桌很矮,吃饭的时候要跪在垫子上。四面都有窗户,有的面向街道,有的面向别人的后墙,有的面向庭院。   此时的我,看着每一扇窗户里的风景,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暖意。   或许,暮色使然。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这么平静,我没有泣不成声,也没有伤心欲绝,先前的震惊过去后,我竟然出奇地平静下来。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   但是屋里的味道,景物,那些凝固了表情的木偶,都还在。   我像是找到了一层心安的力量。   我草草地解决了晚饭,趁着夜色还未浓,在屋子外面转了一圈。从各处亮着的灯火里,我听到了妻子叫丈夫吃晚饭的声音,妈妈教训孩子不要再玩游戏的声音,牌友们搓牌的声音,卡通片吵闹欢脱的声音。   是的,一切都没变。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找到了参考书,开始备课。   我工作的地方,未来晴培训机构,是一家专门针对高中生的补课机构,主要还是给面临高考的艺考生们提文化课成绩的分。我负责语文。戴着眼镜圈文言文通假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自己以前的历史老师曾说,外面的补课老师根本就不懂高考,乱收费,瞎补,乱讲,偏偏还有家长要上当!挤破脑袋地给骗子们送钱,那些什么这个名师啦那个博士啦,都是忽悠人的,什么临考三个月提分一百多的都是学校的功劳,偏偏被校外的补课老师抢了去。   我越想越来劲,从历史老师的话想到了他的人,他总是穿一件破旧的青色T恤,头发已经秃掉一半,他的课总有很多笔记要做,然而正儿八经的考点又没几个,一节历史课下来大家写得手腕酸疼眼冒金星,于是私底下给历史老师取了个外号,“板书小王子”。   不过我向来不做无用之事,我那个时候坚信做笔记没什么用做了也不会看,于是在大家奋笔疾书手忙脚乱的时候,用手指按着书页,在一页又一页的辛亥革命俄国农奴制的空白处画上一幅又一幅涂鸦,画掉好几支自动铅笔芯。   思绪越飘越远,我想到高考前一晚自己还在背语文必考诗词,数学虽然简单最后一道选择题还是不会,因为紧张肚子还疼了好一阵,我想到高考结束的那一晚,大家一起去南允有名的火锅店进行最后的狂欢。   我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在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下,哭了足足两个小时,眼泪差不多流了一火锅。   我们文科班的十四个男生,围着班主任,在女生的欢呼下,把一瓶又一瓶的啤酒仰脖痛饮,瓶瓶见底。   我想到林珞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光明正大的对祁愿的告白。   我想到祁愿.....   我赶紧拍了自己一巴掌,摇摇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这时候楼下有了动静。   我一看闹钟,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我们老家有个传说,说是人死后,他的灵魂会把从前走过的地方的脚迹通通收走,所以那一晚活着的人会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这就是死人收脚迹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自己吓自己最可怕。我定定神,穿好鞋子,下了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一个瘦个子。   “你是?”   “我是对面的沈子凡,我奶奶叫我来看看你。”   “看我?”   “这里死了人,奶奶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可能会害怕。”   “我不怕。”   “那最好,本来我也不想来。”   说完,沈子凡转身走了出去。   看来,他此行的确是被迫无奈,摊上宋奶奶这样的奶奶,也是他的不幸。宋奶奶人在殡仪馆,还能想着抓住机会给孙子牵线搭桥,也真是难为了她。   这是我第一次见沈子凡,以前他只活在宋奶奶的嘴里,宋奶奶逢人总说,“我家小孙子模样又好,性格又好,多少姑娘想跟他好!”如今看来,虽然光线暗淡,但是还是可以确定“模样很好这一点,所言非虚,至于性格很好嘛,从他刚才那一个毫无留恋潇洒转身说走就走来看,不见得,非常不见得。   我把楼下的门关好,上楼的时候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对我说生日快乐,我说谢谢,我非常后悔当时自己没有及时挂断电话,而是问起了他家里的情况,并且说到自己今天刚从南允回来。   他一下子变得十分生气,提高了声音对我说,“到了南允也不知道回家里看看!你妈这两天身体很不好你知不知道,就知道玩,就知道你的上司你的同事,你把你爹妈放哪里?”   我不生气,只是厌烦他这种庸俗的质问语气,说得我像个十分庸俗的不孝女,我的声音仍是那样不咸不淡,像是潭死水,我知道他听着会很生气,哪怕我有一点的辩驳,我有一点的委屈,我在他面前有一点点的示弱,他都会舒畅许多,他都会好受许多,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做,“我们公司安排的游玩路线跟家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我总不能撇下同事们自己回来吧,那样会给大家添很多麻烦。是你教我的,出门在外,不要给人添麻烦。”   “是,你伟大,善良,出门在外从来不给人添麻烦,”爸爸明显火冒三丈,“你所有的麻烦都是往家里扔,塞给我和你妈。你都二十七了,能不能让我们省省心,事业,婚姻,有哪一项你做出了二十七岁的样子,你还活在十七岁!你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天天画些小孩子的玩意,不务正业。”他噼里啪啦地说完这一段,停下来歇口气,我听到妈妈在那边小声地说,“少说点少说点,今天毕竟是她的生日。”爸爸平息下去的怒气被妈妈的这一句话又勾了起来,他对妈妈说,“越长大越不成样子!”   我对爸爸说,“爸,我下个月多给你和妈寄点钱好不好?”   爸爸一下子暴跳如雷,“你以为我骂你是在向你伸手要钱吗!你把我想得太不堪了!我只是要你明白,如果你当年稍稍听一点我和你妈的话,相信些过来人的经验,你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活得太矫情了,根本看不清现实的样子,你认为金钱肮脏,所以你一门心思地去画你的破漫画,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画,画出一身毛病,还骗我和你妈说自己在大公司上班。你认为婚姻恶心,所以你把我和你妈给你安排的相亲推得一干二净。今年要不是你舅舅帮衬着给你找了份做老师的正经工作,你得死在你的那个出租屋里!”   死,这个字像跟针似的戳着我。我不疾不徐地说,声音很机械,“做老师就很正经吗?这种培训机构的里所谓老师,在我们以前的那些老师眼中,都是骗子。”   “你骗谁了?你有的是真才实学,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吃饭,你以为学校里的那些老师们就很清白吗?你以前的老师,收我们家的礼还收少了吗?我告诉你,你唯一骗的,就是我和你妈,你用我们对你的信任,为你的任性买单。这十年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团糟,什么名堂都没做出来,一分钱都没给家里挣回来,好不容易给你找份像样的工作,把你的路子扳回来,你要是再和我犟,没人能救得了你!”   我不吭声,眼泪落了下来,但我的语气没有一点哽咽,在爸爸恨铁不成钢地说“算了,挂了吧”的时候,我十分平淡地说了一个“嗯”,给他抛出了最后一根刺。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一颗又一颗地掉得很欢快,我赤着脚,满屋子地找纸巾,胡乱地往脸上擦,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楼下又有人敲门了,沈子凡怎么这么烦,我都说过我不怕了,他明明也甩了话说自己也不愿意来的,现在去而复返又是几个意思!   我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眼睛,努力地不让眼泪再落下来,用另一只手去开门,眼泪在我的掌心潮湿一片,我用怒火把自己的委屈压下去,态度十分恶劣地对门外人说,“你烦不烦啊!我都说了我不怕了!你能不能滚得利索点啊!”   然而我的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哭腔。   那个回答我的声音却很平静,很年轻,很动听,“我是左暮。”   后来的后来,当我悲伤消失情绪平静下来后,当我和左暮的生活慢慢地产生交集就像以前数学老师画在黑板上的韦恩图后,当左暮坐在我身边,看书或者玩游戏,低着头时刘海在地板上投下阴影,我都会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一句平静淡然的“我是左暮。”   这是一种解释,他显然知道我把他当成了别人,所以他解释,使我明白,我的怒火撒错了人。   这也是一种宣告,他是左暮,他姓左,是从美国回来的左爷爷的小孙子,所以他此时站在门外,即将进来,合情合理,没人可以阻拦。   令我惊讶的是,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慌乱或者尴尬,他平静得有些诡异,你只能细细地去听,才能从他的平静之下听出那么一点好奇。   也是,此时,给他开门的我,蓬乱着头发,一缕头发上还夹着一个笔盖,我穿着睡衣,赤着脚,眼泪哗哗声音哽咽,一开门就发火,他如果没有一点点“这大姐是谁”的想法,那么他就太非人哉!   但当时我显然不可能想这么多,我只是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不是沈子凡,吃了一惊,放下了按住自己眼睛的那只手,我看到他正在看我,我的眼泪后知后觉地掉下来,在脸上划过一道水渍。   后来我问过左暮,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我在他面前哭得莫名其妙,他却那样安之若素什么都没做。左暮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我哭。”   因为知道不是因他而哭,所以左暮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连刘海下隐隐露出的眉毛,都是那样笔直纤细的一条线,淡淡的青青的黑色,让人想起雨后的天空。   我想起去世的奶奶,以前常把黑色叫做青色,现在想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站在灯光和夜色的交汇处,像极了雨后的天空,平静地仿佛能容纳一切,没有一点愠意,或者恼意。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我的喉咙被哽了一下,那是张好看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脸。   听说黑洞可以吸收一切,连光也逃不过。左暮就像极了一个黑洞,目光逃不过的。   呆够了,我终于想起自己应该让他进来,于是侧了侧身,给他让出道。他走进来,只是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他只背左肩。   “我爷爷是这儿的房东。”他站在客厅里,扫视着房间。   他大概十七八岁,站在我身边,像一棵散发着凛冽松香味的松树,其实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很有攻击性。   我的意思是,在他面前,人很容易自惭形秽。和他的比较,其实就是一场相形见绌。   我简直和他格格不入。他把背影留给我,灯光披散在他的肩头,他值得一切干净的、纯粹的,关键是他那样年轻。   而我呢,头发蓬乱,衣服邋遢,还像只猫儿一样地哭花了脸。我遭遇着一切世俗的、庸常的,关键是我已将二十七岁了。   自惭形秽,相形见绌。   “嗯。”我算是认可了他的出现,算是许可了他的留驻。其实我没有资格做这自作多情的认可或者许可,他是房东的继承人,我只是个惨兮兮的房客。   我上了楼,把楼下的空间完全留给他。   睡在床上的时候我感到脸干得难受,紧绷得厉害,我明白这是眼泪流太多的后果,考虑到明天还要上班,要面对同事和学生,我从抽屉里找了张面膜给自己贴上。   楼下没了动静,或许他睡了,或许他走了。   早上仍是五点起来,我不明白自己干嘛起这么早,我不晨跑,也不备考,可是一过五点还睡在床上就使我有种深深的负罪感。   大概是,时不我待,然而,这光阴,我手握着它,又可以用它来做什么?挥霍么?   收拾自己和东西以后下楼,在朦胧的光线里,竟然看到左暮。   他坐在饭桌旁的垫子上,屈着腿,抱着自己,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睡着了,像一尊雕塑。他微微弓着的脊背,让我猝不及防地心疼起来。   那样单薄么?   我上楼把自己的被子抱下来,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都能睡着,还真是年轻人的本事。   挤第一班地铁去上班,出站的时候有个小女孩非要抢在我的前面,我没来得及避让,小女孩给跌了一跤,哇哇哇地大哭起来,她的妈妈像只发怒的豹子似的冲上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你这么大个人就不能让着小孩子啊。排队出站的人都把目光围过来,我低下头,头发垂落挡住脸,一声不吭。   我越来越不喜欢辩解。   但我突然想到要是这个女人冲上来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拽到地上用脚踩我的脸让我给她女儿道歉怎么办,我一阵心慌,再抬头时那对母女已经出站了。   女人骂骂咧咧,女孩抽抽噎噎。   到机构时和几个同事打过招呼,魏广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可他却有些失望地把目光转开了。我更加不自在。上课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带参考书和复习资料,于是就只好把复习课改成测验课。发卷的时候我听到坐在最前面的那个男生骂了一句脏话,大概是抱怨收费太高考试太多,我装作没听见。   这一天的倒霉事还远不止于此。   我发现自己的笔不出墨了,沿着学生时代的习惯用力地甩一甩结果甩出好几大滴墨点,甩在地板上触目惊心,我蹲下来用纸巾把墨点擦掉,听见裙子嗤啦一声响,慌得我赶紧去厕所看了看,好在裙子没破,但是生理期却提前到来,又没带卫生巾。向张老师一问,她也没有。我只好乞求第一天不要血流如注染我衣裙十分别扭地去楼下的小卖店买卫生巾。   付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我只好用手机结了账。回到办公室乱找一通,还是没有找见。钱包里放着些零钱和我的地铁卡以及一张去旋转火锅的优惠券,我安慰自己,“幸好没有把身份证放进去。”   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本月已欠费的短信,我狠狠地跺了一脚结果脚趾撞在台阶上疼得我吸气。满脸阴霾地往地铁站走,要进站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地铁卡不见了。只好十分懊丧地走出来,天上已经飘起了雨。   雨水使天空晦暗,五点老成了七点。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手机欠费不能用,钱包也丢了,不能叫车,难道要我走回去吗?人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才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孤独无依,身似浮萍。雨水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我想起了文天祥的诗,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苦笑,看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犹豫是不是可以给爸爸打一个电话,让他帮忙给手机充点话费,但是一想到爸爸会在那边暴跳如雷说我远山远水弃家出走却在戎城过着狗的日子,而自己此刻浑身湿透岂不正像只落水的狗?可是我为什么要骂狗呢,现在很多人不如狗。再说了,我哪来的钱打电话?   我望着天,雨水落进我的眼睛里,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看到不远处的书店外电子屏幕上红字滚动:4月5日知名言情作家阮梦生新书签售会。   我微微眯着眼,笑,现在真是阿猫阿狗都可以被称为作家。   一辆车从我的身边开过,溅起一大泼积水,我赶紧跳到一边,接下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我会把两个消息同时告诉你们。   好消息是我成功地躲开了那波溅起的积水。   坏消息是我跳到一边的时候重心不稳摔倒了,正面朝下,我感觉撑在地上的手掌磨破了皮,在凉丝丝的雨水里火辣辣地疼。   二十七岁的第一天,就如此狼狈不堪么?   上帝说,no、no、no。   接下来万能的神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狼狈不堪。   那辆经过我的车忽然停下了,可能车主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摔在地上的我,门开了,抢进我视线里的是一把黑色的伞,有人从车里钻进了伞下,一身黑色名贵西装,他朝我走来,那双黑得发亮的皮鞋越来越近。   我抬头看见了他的脸,那伞下的人——   祁愿。 ☆、不问   出租车在熟悉的老建筑前停下,我的心还是狂乱地跳着,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幻灭感。师傅在前面说,“小姑娘,到了,二十三块。”   我再次意识到自己丢了钱包。   我十分为难地开口,“师傅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两分钟,我回去给您拿钱,我钱包丢了。”   “可以叫你家里人给你送来嘛。”师傅显然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一个人住。”我说。   师傅不说话了,或许他担心我一去不回。车里的空气有些凝滞,我尴尬得要命,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越解释越像掩饰,越紧张越像心虚,师傅不说话。   我望着窗外,看到一个人,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喊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会回头。   左暮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盒子上有张小小的照片,是左爷爷的骨灰盒。   他撑着伞走过来。   “你有钱么?”   “多少?”   “二十三。”师傅抢先说。   左暮把伞搁在锁骨上,偏头用脸颊和肩膀夹住伞柄,用腾出来的那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钱包,他单手打开钱包,给师傅递了过去。师傅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的,把找零的钱塞在钱包的夹层里,左暮把钱包揣回了兜里。我以为他要撑着伞离开了,没想到他仍是偏着头夹好伞柄,用那只空了的手,为我拉开了车门。   只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足够使我铭记一生。在最狼狈的时刻,有人拯救你为你拉开那一道门。   我有些愣愣地走出去,左暮打好伞,遮住我的头顶,和我一起往家里走。刚才摔那一跤,我的身上有不少泥水,我刻意和他拉开距离,不想自己碰脏了他。他没说什么,只是把伞朝我倾过来,这样雨水就悉数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开了门,让我先进去,他站在门口,把伞上的雨水甩掉,然后走进来,把怀里的盒子放在了玻璃几上。   他点了两只白蜡烛,放在骨灰盒的一旁,他坐在垫子上,不是跪坐,而是像今天早上他睡着了那样抱着膝盖弓着脊背那样坐着,他说,“我打算今夜为爷爷守灵。”   宋奶奶此时撑着伞出现在门口,她一见我就夸张地叫起来,说小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瞥见玻璃几上的骨灰盒她又急忙掩住嘴,像是说错了什么话,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左暮。   左暮还是抱着自己的腿坐着,没有偏头。   宋奶奶便宣告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小左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就来算一算老左这几天花的钱啊,这个,”她掰着手指头十分精明,“叫车是......”   左暮起身打断了她,打开双肩包拿出两沓钱交到宋奶奶的手上,“一部分是这几天的费用,剩下的是谢谢您对爷爷的照顾。”   宋奶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手里的钱远远超过了她的期望。她望向我,像是在说,小阮你做个见证啊,这是他自己塞给我不是我骗的啊。她走掉的时候一直说,“到底是从美国回来的啊,就是不一样。以后常来奶奶家里玩啊,你一个人住着也怪孤单的。”   左暮又坐回了垫子,抱着腿。   “其实,”我说,“真的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还是个小孩子,所以看轻金钱,对于一桩一桩的明细,显得毫无所谓。   “会感冒的。”他说。   “啊?”   “你如果一直不换衣服,会感冒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湿漉漉的,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坐在左暮斜后方的那张垫子上,和他用一样的姿势,眼睛看着前方的骨灰盒上小小的照片。   烛光在我的眼里跳跃,这一天来的事全部都回到了脑子里。被不相干的人指着鼻子骂,提前到来的生理期,不翼而飞的钱包和地铁卡,还有,在自己摔得浑身泥水的时候遇见了祁愿。   他朝我走来的时候,明显也是认出了我,因为他的神情很明显地一震。   十年了,我们居然都还认得彼此长大了后的样子。   我穿着职业套装,穿着不管过了多久也很讨厌的七厘米高跟鞋,遮过眉毛的刘海已经没有了,三七分的头发被染成暮光的颜色,不再是以前的钟情得不得了的黑长直,而他呢,五官变得俊朗许多,有了深深的轮廓,深色的条纹领带,深色的西装,可是这一切装扮都被一眼识破,我们在顷刻之间回到当初。   他是祁愿,我是阮曦又。   十八岁和十七岁的,没有开始就结束的,盛夏的,稀里糊涂,黏腻又挣扎的,恋情。   我拦下一辆出租,逃命似的奔上去,从他震惊的神色中,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逃走,逃走,我逃到了哪里去?   在这间空荡荡的客厅里,和一个仅是相识一天的男孩子,为一个没有血缘的老人守灵。   我又不可自制地哭了起来,越来越多的眼泪在我的体内发酵,如果不哭出来,我会被憋死的。   屋外清明之后的淅沥雨声,左暮坐着,没有问我的狼狈,也没有问我的眼泪。   这一点,他和他爷爷很像,他用一种天空般的包容,接纳了我所有突如其来的伤心。   不闻不问,其实是我最希冀的被对待方式。   或许这一幕有点滑稽,因为去世的是左暮的爷爷,可是我却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这场守灵真正的主角,左暮,只是坐着,面容甚至可以说是恬淡。   一个二十七岁的我,有太多太多可以哭出来的原因了,比如不想上的班不想见的人,眼角多出的一条细纹,走在马路上被高中生叫做阿姨,明明讨厌得不得了的职业套装尖头高跟还是得每天像铠甲似的披挂在身上,最讨厌的打卡上班却一日复一日地执行着。   隔着千山万水的故乡,每次通话总是以怒气和叹息结束的父母。   还有在城市的雨水里,突如其来被揭开的,十年前的青涩恋情。   以及那一沓又一沓,散落的,泛黄的,残破的,画纸。   这一切,我不知道身边的十七岁的他,明不明白。   或许他的不闻不问,只是一种漠不关心。这样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萍水相逢。   哭够了,我揉着肿了的眼睛上楼去洗澡,热水洒在身上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或者这就是幸福,在这小小的一平米空间内,蒸腾的白色热气,笼罩着我,使我不去想那些纠结的,缠绕的,怎么面对学生,怎么面对家长,怎样面对上司和同事,不去想换下的衣服什么时候洗,什么时候去补办新的地铁卡,还有新的租房合同.......我睁开眼睛,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想到该交的水费,于是我停止一切浮想,关掉了热水,盘好头发穿着睡衣走了出来。我感到浑身失去了力气,不想再做个睡前面膜,也不想把头发吹干,到卧室的时候发现床上没有被子,想起早上的事,于是强打着精神准备下楼从左暮那里把被子抱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被雨淋了许久加上生理期到加上情绪激动,已经发烧了,我只是觉得没力气想睡觉,眼睛都睁不开,我想把被子蒙过头顶,天昏地暗的一场眠。   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我的腿一软,整个人支持不住,从楼上摔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冬瓜似的咕咚咕咚地从楼上摔倒了楼下,意识堕入了软绵绵的云层一般的棉絮一般的幻境,我感觉不到膝盖和手肘处传来的疼。   此时睁开眼睛对我而言都是一件费力的事。   朦胧的视线中,有人走近了我,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他的身上,有好闻的凛冽的植物味道,像是左爷爷家的地板的味道。   他把我放在沙发上,我的脊背陷入柔软之中,很舒服。他找来被子盖在我的身上,被子上有我熟悉的味道,这是我的被子。他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头发,突然他转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找来吹风想吹干我湿漉漉的头发。   他重新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拿着吹风,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我的头发,在吹风机聒噪的呼啦啦的声音中,我彻底地睡去。   梦到了很多事。   自己突然褪去了这十年光阴为我裁制的衣裳,回到了十七岁的模样。那个钟情着齐刘海及腰长发的我,即使在备考的最后冲刺阶段里,也总是在历史书的空白处,绘满一幅又一幅的涂鸦。   那些线条从铅笔的零点五毫米直径下喷吐出来,勾勒缠绕着像一蓬藤蔓,最后交织成一个故事。   在数学老师的解析几何演算中,我的神思飞到了天外,在云端,那个叫做十一月的女孩,离开了石掩小镇,跟在爷爷的马后,走向须臾王城,承担起作为祭司继承人的责任。故事的灵感,其实是学到欧洲君主□□下神权与王权的斗争时偶然生发的,那个时候的高三学生,脑子里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   我的身边坐着林珞,一个脾气有些桀骜的皮肤很白的女孩,是我们班大权在握的女班长。   隔着一条走廊,林珞的旁边,是祁愿,一个很难言说的人。   他的容貌属于清俊而非帅气的那一类好看,他的眉眼之间,有一种内敛的温吞,我不喜欢这一种。   我喜欢飞扬跋扈的那一类好看,最好帅得十分具有攻击性,让人自愧不如,自惭形秽,撞墙而死,林珞笑我,“阮曦又你太天真了,那样的人只活在漫画里,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又言,“祁愿已经很不错了好不好。”   她撅起有些丰满的粉嘟嘟的嘴唇的模样,真可爱。   可惜祁愿不这样认为,班上的同学都知道,祁愿不喜欢林珞。在我没和林珞成为同桌之前,我一直在同学们的流言里摸索着她的形象。比如她喜欢颐指气使命令别人做事,比如她趾高气扬看不起人,又比如她疯狂地崇拜着各种奢侈品牌喜欢炫耀,再或者她自恋臭美穿了条新裙子就以为整条街的人都在看她。   当我接近她以后,我们中午一起在校外的小餐馆吃饭课间结伴去厕所,在考后老师都被调去改卷没人守的那一节晚自习上看着市面上的畅销言情杂志,一边看还一边吐槽各种狗血情节,我们在每个周六的傍晚走在南允的江上大桥上吹风,那个时候我看着她有点婴儿肥的脸,想,这个女孩并不像大家说得那么讨厌。   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高中时代,哪里又有真的坏人呢?看似了不起的战争,不过都是小女孩之间吃饱了没事干又不愿背文言文刷几何题的闲来无事的,一场赌气。   林珞是班上八卦的中心,总有那么几个女孩喜欢在课余时间里围在一起讨论她,她们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林珞对祁愿的一厢情愿、死缠不放。   当她们邀请我加入她们的讨论时,我拒绝了,但是我也没有站出来为林珞说话,说一句,啊,不是这样的。   我太懦弱了。   我的愧疚使我自愿成为林珞的助攻,她传给祁愿的那些纸条,想要问祁愿又问不出口的那些话,都由我代劳。我扮演红娘的角色,扮演得不亦乐乎。   我总是在教室门口堵住祁愿,在来来往往的同学们疑惑的目光中,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笑,“祁公子,林珞有几个问题托我来问问你。”   已经是晚自习下课了,高三的“自愿”多上一节晚自习,高一高二的同学已经陆续地离开,办公室里亮着灯,没有人,祁愿和我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像在进行一场密谋。我看见有几个同学趴在窗户上朝里看,就想去把门打开以证我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但是祁愿抢先一步,他站在我面前,背靠着门,抱着胳膊带着一点得意的笑。   我放弃开门的想法,坐在班主任常坐的那张吱吱响的老藤椅上,开始了我的任务,我煞有介事地润润喉,说,“第一个问题,你家到底是干嘛的?”   关于祁愿家的背景,班上流传着好几种不同的版本。最夸张的一版是他是某开国领导人的后代,爸妈都是省委常委.......   省委常委在那时的我眼中,就是政治书上的一个符号,一个干瘪的名称,但是传闻中的省委常委的儿子在班上的待遇确实非我等闲人可以比之,比如,班主任什么时候看我孤单可怜邀我假日时候与他一同出游?   班主任对祁愿越不同寻常,大家的揣测就越无法无天。可是祁愿从来不解释,好像人家说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在上课这件事上他显得随心所欲地放肆,想不来就不来,想早退就早退,除此之外,什么喝酒飙车约架砍人的官二代的标配他统统没有。   所以林珞托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十分必要。其实这个问题她自己也可以问,可她有的时候就是刻意地以退为进,制造出她和祁愿之间的暧昧。   祁愿不回答,拖了张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他那天没有穿校服,白衬衣搭配牛仔裤,梦中少年郎的标配。他忽然朝我凑过来,有点不客气地盯着我说,“你说呢?”   我惊了一跳,往藤椅里缩了缩,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我的脸转向一边,“我怎么知道?”   他继续不客气地问,“你家是干什么的?”   我有点恼,瞪了他一眼,“我凭什么告诉你?”   祁愿摊手,“同理,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们对视着,我没忍住,先笑了出来,我说,“祁愿你还挺有意思的嘛。”   祁愿随手翻着桌上的一本书,瞟我一眼,“不然你以为呢?”   “哎,说真的,”我特别自来熟地,像对待哥们似的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把脑袋凑过去,说,“林珞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祁愿偏过头来,瞪视着我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我有些悻悻地把手收回来,呵呵地笑着,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看得我毛骨悚然,脊背发凉,差点就夺门而逃,终于他说,“你们女生的友情真奇怪。”   说完他就站起来,有些失望地朝门口走,我赶紧心虚愧疚地跟上去,一个劲地说别生气啊别生气啊我不问了行不行,他突然站住,我没刹住一下子撞到他的背上,我的脸感到他明显一僵,我赶紧跳开,他回头看着我。   “阮曦又你怎么跟只袋鼠似的?”   我干笑了两声。   他突然把手背在背后,靠在门上,微微仰着脸,说,“哎,阮曦又,你想考哪个地方的大学?”   我醒了过来,整个人明显地震了一下,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梦里的祁愿的脸还若隐若现。   左暮察觉到我的反应,偏过头来看我,他还是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整个人纯净得像山泉,他抱着屈着的腿,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   “几点了?”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   “下午四点。”   我一下子从床上惊起,掀开被子就想下地,左暮按住我的一只手,说,“现在去上班也已经晚了。”   这话提醒了我,我问他,“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你在发烧。”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是轻微的一点烫,我想起自己欠费的手机,想起丢掉的地铁卡,想起明天郑主任找我讨说法要解释的脸,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重新倒在沙发上哀嚎了一声。   “又怎么了?”左暮看着我的脸问。   我想起自己睡了十几个小时,没洗脸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而面前的这个男孩子呢,面庞像在水里浸过一样,又白又嫩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我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朝左暮伸出手,“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他很听话地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我手上,我给郑主任打去电话解释了自己没有去上班的原因,郑主任说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可以再休息一天,我说不用了,明天一定准时到。   左暮问我,“为什么不多休息一天?明明你的上司都说了可以。”   “他说可以并不是真的可以,嘴上说着可以心里却很介意,再说了躺在家里白耗掉一天的工钱,这样的亏本买卖我才不做。”我看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对了,你多大?”   “十七。”他犹豫了一下才说。   “真小,”我突然生出了一种想摸摸他的脑袋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不想让他觉得住在楼上的介于阿姨和姐姐之间的那一个女人是个猥琐的神经病。   “真好。”我对他说。   我开始叠沙发上的被子,左暮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说,“谢谢你的被子。”   我知道他是在说那天早上的事,我把被子叠好抱在怀里,说,“我应该谢谢你。不过,虽然穿着湿衣服不及时换掉会感冒,什么也不盖就坐着睡一晚同样也会感冒啊。”我看见玻璃桌上的骨灰盒,就问他,“你不打算......埋掉么?”   “我想爷爷再陪我一段时间。”   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可这话却狠狠地戳了我一下,我怕感到一阵心疼,突然说,“晚上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冰箱里没有什么食材,我只是简单地煮了两碗面,两个人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关于租房的合同问题,左爷爷不在了,以后他就是我的小房东了。但是一看到他专心吃面低下头来刘海险些掉到汤里的样子,我就觉得,这种需要白纸黑字甲方乙方的话题不适合在此时提起,不适合,在十七岁的他面前提起。   我笑了笑,伸手帮忙把他的刘海拨到一边,他吃了一惊,险些被噎到,我尽量摆出长辈的语气,笑得宽和,说,“头发该剪了。”   他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面。   暮色从窗外涌了进来,慵懒的海潮,淡淡的暖意。   我说,“我有没有吓到你,在你面前总是莫名其妙地就哭。不过真的很谢谢你,虽然做了不愿意回想的梦,但是昨晚我感到你给我吹头发了,用被子给我捂出了一身汗,还在我的膝盖和手肘上都贴了创可贴,以及,借我的那二十三块钱。”   他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慌了,“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我笑,“再哭就要被骂了——不过,你为什么不问我呢?一般人看到别人向自己掉眼泪都会手忙脚乱吧。”   “爷爷说过,有些事情,不要问。别人的伤心,不要打扰。”   “既然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   他用眼神向我追问这句话的意思。   我说,“我不问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在国内会继续上学吗?还是说打算过一段时间就回到美国去?也不问你对我这个房客的处理,会不会撵我走,如果要涨房租的话会涨到多少。”说到后面我笑了,我说,“左暮你知道吗?在你面前说这些让我觉得特别尴尬,我不是奉承你哦,真的,我发誓这话完全出于真心——”   他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等待着我开口。   “你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果然,他笑了。嘴角浅浅的弧度。   我也笑了,耸耸肩,“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很矫情。”   我和左暮便以这种不闻不问的方式相处着,现在那个坐在客厅里等着我下班的人变成了他。往往我走进来,换好鞋子,坐在垫子上的他就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朝他点点头,然后用手指着楼上说,“先上去了。”他点头。我便一溜小跑跑上楼去,跑到一半的时候又意识到这样的姿势太多欢脱了,简直像个从外面野够了回家来的小女孩,于是便放慢了步子,调整了姿势,把自己伪装得正经一些,慢慢地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我不知道左暮有没有在楼下看着我,也不知道他看到这一变化,会不会发笑。   不过他那样的坐姿,会使我误会,让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在等我下班。我知道这不可能,他没有理由等待着我。我们的关系很奇怪,说不上是朋友,因为朋友往往意味着平等,而我们是不平等,从年龄和身份上来说都是。   一周过后,我打扫房间的时候,才从抽屉里看到魏广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了。那两天发生了很多倒霉事,我自己又是大哭又是发烧的,完全把这个小盒子从心上抹掉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薄如蝉翼,丝面上流淌着淡淡的一缕一缕的绿色,像是翡翠的痕。我捏着丝巾的一角,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它像水似的流泻开来。空气里浮着淡淡的一片绿色的影。   我不傻,看得出这是上等的好货。   南允有绸都之称,魏广漠什么时候买的这条丝巾,我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也是,和同事们出行,我向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们的计划我跟着就是,他们的玩笑我不参与,我就是一个空壳子,跟着大部队,亦步亦趋。   我想起那一天魏广漠盯得我不自在的目光,或许他在失望,我没有把他送的生日礼物戴在脖子上。   我突然有一点的愧疚,于是决定今天上班的时候穿那套浅色的套装,配这条淡绿色的丝巾,我把披着的头发扎起来,尽可能地把绿色丝巾露出来。   下楼的时候,没有看见左暮。等地铁的时候,我被旁边人推了一把,幸好身边的人扶了我一下,我抬头说谢谢的时候,发现扶我的人竟然是沈子凡。他背着一把吉他,穿着白色的外套,带着一顶棒球帽。看上去真显小。   “干嘛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他说。   地铁来了,我和他同时挤上去,站在人群中,我说,“只是觉得你今天有一点不一样。”   他很不屑地说,“说得好像你昨天见过我一样。”   我们不再说话,他下地铁的时候招呼都不跟我打,转身就走,像是不认识我似的。到了未来晴培训机构,我没有看到魏广漠。为什么我想看到他呢,大致是想给他一个交代。   我不习惯欠人情,既然他送了礼物,我收了,承受了,就得展示,这是我的逻辑。但我不愿意让他有更深的误会,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人际交往讲究一个恰到好处点到为止。我已经决定,下班后去商场买个回赠给他的礼物。而且送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把话讲清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同事之间的回礼,希望他也不要多想。   或者人家一开始就没多想呢?只是看你孤单可怜闷闷不乐虽然已经二十七了但还是机构的所有老师中最小的那一个,就破点费买个小礼物给你开心开心,如果自作多情地去划清界限,会显得很自以为是吧。   我为这件事苦恼着,一整天下来课讲得乱七八糟,下班后看到魏广漠朝我走过来,我们一起下楼。楼下的同事们结伴,三三两两地离去,我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车,想不起是哪一位同事或者上司的车。   我和魏广漠并肩走着,他说,“这丝巾很衬你,你总是让我想到薄荷一样的绿色。”   我逃避着他话里的意思,用一种职场语气说,“魏老师这口才,不去教语文真是可惜了。”   他忽然停下来,转头面向我,我对他心怀愧疚,躲闪着目光不敢看他。他忽然伸手整理了一下我脖子上的丝巾,他的手背碰到我的脖子时候,我受惊似的朝后退了退。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那样的神情真是让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么久以来还是很讨厌和人打交道。我站在他的对面同样尴尬无言。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熟悉又陌生。   “阮曦又。”   我和魏广漠同时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的祁愿。   如果说魏广漠让我想躲避,祁愿则是让我想奔逃。   祁愿走过来,他穿着正装,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从公司出来,他停在我身边,看了我一眼,明显地说给魏广漠听,“我来接你。”   我看见魏广漠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他怔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笑,说,“阮老师你有男朋友啊?”   我刚想开口说不是,但看到祁愿在瞪着我,他这样的表情让我想到十年前,那个时候他就总喜欢瞪人,清俊的脸紧绷着,眉心微微拢起,像个想生气又生不起气的小孩。我意识到他也是为了帮我解围,于是默认了魏广漠的话。   “走吧。”祁愿说,拉住了我的胳膊。他没有拉我的手,而是拉着我的胳膊用一张几乎是拽的姿势把我拖上了他的车,我想为魏广漠看到这一幕一定觉得很奇怪。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我一直不敢跟开车的祁愿搭话。我感到祁愿身上有股隐隐的怒气,所以一看到魏广漠消失在后视镜里后,我就对祁愿说,“好了,可以停了。”   他恼怒地看了我一眼,把车速一下子提到一个令人心跳的值,在川流不息的道路上横冲直撞。   “会出事的。”我尽量平静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说话波澜不惊的习惯。   他放慢速度,逐渐地把车子停了下来,我看到外面有一家商场,于是打开车门下去,祁愿跟在我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商场,我走到男装区,打算挑一根领带回赠给魏广漠。柜台小姐跟在我身边给出意见,显然她误会了我和祁愿,因为她脸上一直带着一种暧昧的笑,看看祁愿又看看我,说,“你男朋友肤色比较白,适合这一款。”   我对于领带的知识几乎为零,但是魏广漠和祁愿肤色差不多,既然柜台小姐说祁愿适合这一款,那么送给魏广漠应该也不会错。我付了钱,走了出来,祁愿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又步步紧逼。   我转身面向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用一种不躲不闪十分空洞的目光看他,说,“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现在我要回去了。”   他两只手垂在身侧,少了那种闲人勿近的生疏感,说,“看来你还记得我,原来你没那么健忘。”   “随你怎么说。”说完,我就转身走了。我看着路灯朦胧的光,想,其实没我想得那么难,现在我是不是好好地从他眼皮底下走掉了么?十年光阴,足够使人成长。何况当时,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正是因为没什么事发生,所以一切的不告而别都显得情理之中。既然没有承诺和誓言为镣铐拴住我们的脚步,那么各奔天涯又有何不可?   突然祁愿追了上来,他不由分说地把我的手机从我的手里抢了过去,拨了一个电话,然后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把电话挂断,又用自己的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得到的却是机械女声一遍又一遍的“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的冰冷提示。   他把手机塞回我手里,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不同。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的信任和不舍,如果你哪怕有一次在孤独无依的时候打过我的电话,你就会明白,那个我给你的号码永远都不会成为空号。”   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眼里有愤怒和失望交织。而我对他的回答是,“祁愿,我不欠你什么,所以我在换号码的时候不会想到要给你一个交代。”我把自己的脸从他的目光下偏开,“你这样没意思。”   他忽然笑了,声音像是毒刺,“阮曦又,林珞果真没说错,你就是个骗子。”   他的话让我想到爸爸的话,爸爸说,“你唯一骗的人是我和你妈,你用我们对你的信任,来为你的任性买单。”我对祁愿说,“我没骗任何人,我唯一骗的人,是我爸妈。”   我看到他的神色在那一瞬变得极为复杂,眼底流露出一点心疼,不过我宁愿把这心疼理解为同情,我知道他此刻在试着理解我,在试着为我当年不地道的说走就走找解释,他在试着用他对我的感情拼凑一个、还原一个单纯美好的我。   但我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我再一次在他的眼皮底下拦下一辆出租车走掉了。他开车跟在出租车后面,跟得出租车师傅心里发憷,问我,“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我从钱包里抽出两张钱递给师傅,说,“师傅帮忙甩掉他。”   车子停在我家外面时,果然后面已经没有尾巴,师傅在前座沾沾自喜,说要想追踪他这戎城没几个人做得到。回头和我说话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我低着头,眼泪落到了膝盖上。   他好像用他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半城风霜理解了我,他遇到几千几万的乘客,便模糊地对芸芸众生这个词有了勉强的理解,他用和蔼的声音对我说,“姑娘,没什么过不去的。”   窗外响起了左暮的声音,“又把钱包丢掉了?”   或许他正在外面散步,看见我坐在出租车上迟迟不下车,便过来一看究竟。他穿着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裤子,干净清爽,就像是海报上的那些发光发亮的男孩子。自带光环。   我擦擦眼睛,从出租车上下来,和左暮一起往家里走。我发现他背着包,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我想问问他去哪儿了,但是话未出口哽咽先行,我懊恼着自己的没用,颓丧地站在原地。   左暮跟着我停下来,路灯的灯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身上有凛冽的植物的味道,他说,“你不用忍着眼泪,你知道我不会问。” ☆、训   周妲回戎城半个月后才找我见面,我问她在忙些什么,她一面伸着脖子吸饮料一面刷着微博告诉我说,“在忙比赛。”   “什么比赛?”   “就一个海选啦,漠蓝文化搞的,是把一本古风畅销言情的故事拍成短片,正在海选演员,我去报名女主角了。”她挤着眼睛告诉我。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把下巴抵在桌子上,抱着脑袋,“不过呢,重在参与咯,反正没选上又不饿死人。”她马上又来了精神,神色活泼地对我说,“不过海选那天去了好多小帅哥哦,各色类型各有千秋,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拍了好多个,还有视频哎,看不看看不看?”   我没兴趣,“不看。”   “哎你说你,二十七岁的人活得像七十二岁似的,灭绝师太也没你这么心如止水,小又我告诉你呀,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就该多看点小鲜肉保养少女心,否则会发霉生锈的!”   我托着下巴,“然而我已经老朽。”   她戴上一只耳机,看着自己拍摄的现场视频,一面看还一面咯咯地笑,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她的脸上分明有一种秀色可餐垂涎三尺的表情,我真想把我面前的冷饮泼到她的脸上让她清醒清醒。   “我看到祁愿了。”我说。   这句话比泼她一脸冷饮的效果更好,她立马摘下耳机,盯着我问,“就是大学时候开着车进学校招来保安在我们女生宿舍楼下等你你却避而不见的那个贵公子?”她把这一大串话说得没有一丝停顿,不去做节目主持人真是可惜。   我点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昔日恋人今朝相会,他有没有把你摁在墙上强吻你呀?然后说.....”   我打断她的想入非非,“生活不是言情小说,而且,我们并不是恋人,这一点,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向你再三强调过了。”   “别生气嘛,”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朝我嘟着嘴,我对她笑了,于是她也笑了,撒着娇说,“我以后不乱说了。但是现在我必须向你传达一个观点,是不是恋人有那么重要么?在两个人的感情里,身份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即使不是恋人,我们也依然相爱。”她说完就低头去喝饮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也喝着饮料,一言不发。   良久,我对她说,“算了,都过去了。”   那天离开咖啡馆我们朝不同的地铁口走去的时候,周妲忽然对我说,“小又,爱情并不适合条分缕析,太过通透只会失去纯真,越是费尽心思去寻找爱的由头,就越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你爱不爱他,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说,“看来周小姐最近看了不少心灵鸡汤。”   “过来人的经验而已。”   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左暮蹲在院子里照顾一盆花,绯色的花衬着他的脸,令我想到“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诗,的确,他此时专注又好看的样子,真适合入诗入画。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他的肩,他抬起头看我,那一瞬我好像真看到了昙花一现。   如不及防的,把心脏烘得暖暖的,一种美。   我想要是周妲看到了左暮的样子,就不会再对海选现场的那些男孩子们念念不忘了,还有一点周妲也错了,那就是我的修为远不如灭绝师太,我只是喜欢人前装高冷说话急死人,其实看到美少年我也会心脏狂跳,就如此时眼前的左暮。   人毕竟都是视觉动物嘛。   食色性也。   我朝后退一步,和面前的伤人的利器保持距离,突然我意识到我其实无话可说,我只是看到他在那里看顾着一盆花,不由自主地想过去亲近他,拍一拍他的肩。如果我再小一点,我就会玩起那种拍你左肩但是在右肩后面出现的小女孩的游戏。   好在左暮先开口了,他说,“今天回来得真早。”   语气像个嘉奖孩子的家长。这简直是一种错置!毕竟......以十年光阴领先走在前头的那个人,是我。   “以后我也会回来这么早的。”我说了句自己都弄不清意思的话。   “今天有人来找你。”   “谁?”   “一个男人。蛮好看。比我高一点。”他的停顿很孩子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想笑,我鼓励似的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还有呢?”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我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么温柔简直可以说是慈爱的语气属于我这个修炼了十年说话不带波澜功夫的老女孩。   “他说他叫祁愿。”左暮说。   我嘴角的笑一下子僵掉了,此时我才明白过来那一天那个好心安慰我的出租车师傅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甩掉祁愿,这也才符合祁愿的性格,他想要追的,从来都没有追不上的。   他只是躲在暗处,让我恍惚以为,他没有跟来。   “他还说什么了?”   “他问我是谁,是不是和你住在一起。”   我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左暮忽然笑了,很浅的一个笑,让我想起栀子花微卷的弧度,“我说是。”   我也笑了,有些嗔怪地看着他。   “他很生气,”左暮说,“然后走掉了。”   我确认着左暮的话,“他问你是谁,你说是?”   “是啊。”这一次左暮的尾音有一点活泼的上扬。   “你这算什么回答。别人问你是谁,你说是。也就是说,你承认你是谁。你把这个谁,当成了一个可以用来承认的代词。”   他用他的大眼睛看着我,“好绕。”   暮色一点一点地沉淀、深重,我说,“晚上一起吃饭?”   “好啊。”   “去我家吧,”我笑着说,“你好像还没来楼上看过吧。不过,我家其实是你家。”   “还是好绕。”他说。   左暮坐在楼上的客厅里,翻着一本我随便扔在桌上的言情小说,我把煮好的面条端上桌时,看见他皱着眉。他解释了皱眉的两点原因,“你们女生都爱看这种逻辑混乱的言情小说吗?怎么又是面条?”   我反驳他,“第一,我不是女生,我走在街上,有和你一样大的高中男生叫我阿姨,第二,煮面条省事,管饱。”   他开始吃面,我不习惯两个人在饭桌上无话可说,空气里只剩下食物的声音会让人尴尬得要命,以前我和左爷爷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会说起六十岁以前住过的院子,说起去世的妻子在院子里培栽的蔷薇花,也会说到在美国念书的孙子,同时起身从抽屉里把照片找给我看,那是他十四岁的样子,头发比同龄男孩要蓄得长一些,低头的时候很容易遮住眼睛,嘴唇上有种令女孩子嫉妒的天然的绯色,对着镜头笑的时候,仿佛连玻璃可以融化。   原来我早见过他,在一张照片里。   真是从小到大都长得这么好看。   我突然凑近他,笑得贼兮兮地问,“你真的是左爷爷的亲孙子吗?”   他把面条含在嘴里,忘记了咽下,发愣地看着我。   我继续贼兮兮地笑着,“只是觉得好看得不像人类。”   他放松下来,祭出那种可以融化玻璃的笑,“原来实在用老掉牙的套话恭维我啊。”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用食指抵住心脏,“百分百的真心。”   他也用食指抵住心脏,眼睛是那样的澄澈,像是有莹莹的光,“百分百的荣幸。”   我噗嗤笑了,隔着空气虚虚地打了他一下,“像个英国的小绅士。”   他的眼珠子往上翻,“可惜没有帽子戴在头上配合我行个脱帽礼。”   “你长得这样好看,在学校的时候应该有很多女孩子追吧?况且美国的女孩,应该很热情吧。”我感觉自己又说出了一句老掉牙的套路台词。   “她们不喜欢我这样的,她们一般喜欢嗯,你自己想象。”   “你在工作吗?那天看你拿钱给宋奶奶,蛮大手大脚的。不过也不对,如果真的在工作,就该‘养儿方知父母恩’,便不会像个小皇帝似的挥金如土,便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想,或许是他的父母在支持他的花销。而他的父母呢,在左爷爷那里是一个谜。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就说,“我没有父母,那些钱,都是没用完的奖学金。”   我吃惊地长大了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靠念书赚钱发家致富的“非人哉”。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算着账,“美元比人民币的汇率是多少来着?”   我在故意地跳过左暮的那一句“我没有父母”,我想,我们之间,应该不足以谈此类沉重又酸涩的秘辛。   “你违规了,”左暮说,“现在该我问你了。”   我一脸糊涂地看着他。   “说好的,不闻不问,可是今天你问了我,你在探听我的生活。所以现在轮到我了。”他像是有一点的得意。   我等待着他的发问,我们两个好像都忘记了饭桌上的两碗面,碗里腾起的热气在一点一点消逝。   “你和祁愿的故事?”   “不公平,你的这个问题好大,而我问你的呢,都是那么具体的小小的问题。”   “游戏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规定问题的大小。”   “左暮你说这句话很拉风嘛。”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而他的眼睛不容我躲避。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在探究问题时,像一匹温柔的狼,他有一种柔韧的耐心来等待你。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喜欢过祁愿。但是说是喜欢好像又不全是。我有个朋友叫林珞,她一直喜欢祁愿,她呢,比我开朗,比我勇敢,比我更会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我不嫉妒她,真的,我喜欢她,我们是好朋友,她也信任我。但是祁愿在高考结束那一晚对我说喜欢我的事,我隐瞒了她。后来林珞向祁愿表明心意,祁愿被逼无奈就推说自己有喜欢的女孩子了。然后,”我突然有点累了,把筷子插在面碗里,微微偏着头去看听得一脸认真的左暮,“你知道女孩子的虚荣有多么强大么?当她太过沉溺于扮演三角恋中女主角的角色时,就会失去理智的判断能力。她好像不想结束这场游戏,她想看着她的好朋友求而不得的焦虑和痛苦,看着男主角的左右为难又深情相许,与其说她是爱上了故事里的男主角,不如说她是迷恋上这个恶俗又狗血的三角恋故事。”   左暮微微地皱着眉,他澄澈的目光里像是有了波澜。   “你看过那个风靡大陆的台湾言情故事《烟雨蒙蒙》么?”我看着他的神色得出了答案,“好吧你当然没看过,反正,”倦意越来越深,我想快点结束这个故事,“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她们呀,千回百转曲曲折折。”   “还没完呢。”左暮忽然小声提醒了一句,“后来?”   “后来,”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因为迷恋这一场游戏,所以我和祁愿走得很近,虽然知道他喜欢我但是我对我们俩的关系的定义一直是好朋友,却又窃喜着享受着这其间的暧昧。然后林珞就知道了,知道了祁愿口中那个喜欢的女孩就是我,林珞很生气,问我为什么瞒着她,我说不想让你伤心。现在看这个回答是不是特别圣母白莲花让人想一巴掌扇死讲话者?她说,我生气的原因不是他喜欢你,而是你喜欢他却不告诉我!我当时口不择言,说,我怎么会喜欢他!她相信了我,原谅了我,我们也和好了,当然,她也把我的回答告诉了祁愿。她对祁愿说,她怎么会喜欢你!女主和女二冰释前嫌,男主出局,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你们女孩的友情真奇怪。”左暮说。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   “你为什么哭?”左暮问。   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这个问题的回答太杂太广太啰嗦了。”   “我们的时间很多。”   “我明天可是要上班的,跟你这个小少爷可没法比。”   他用狼的柔韧的耐心,等待着我的缴械投降。   终于,我落败:“不是很正常嘛,人到中年,最容易触景生情,伤怀往昔,偶尔为那些落空的少年梦哭一哭,不是很正常么?再说了,每天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霉运找上门来,不逼出你的眼泪就不罢休。把讨厌的事变成不喜欢的事,把不喜欢的事变成习惯的事,这就成人的生存法则呀。”   “成人的生存法则?”   “你这个小破孩长大了就明白咯。”我的语气活像个白胡子老爷爷。   面已经彻底地糊掉了,我决定进卧室找出我的奥利奥饼干吃。我在卧室的抽屉里翻找的时候,左暮就倚在门上看我。   我拿着两支饼干问他,“草莓味的和巧克力味的,你要哪一个?”   左暮走进来,选了巧克力的那一个,撕开包装袋,拿起一片塞进嘴里,我让他坐在写字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上。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么?”左暮问。   “犯规了啊,”我嚼着饼干说,“我问你两个问题,你也问我两个问题,咱们扯平了。”   他看到写字桌上摆着很多参考书和复习资料,喃喃地说,“真累。”   我说,“在国内,和你一样的同龄人,此刻正为了高考忙得四脚朝天兵荒马乱呢。对了,你高中毕业了吗?”   他有点小得逞,“说好不再问。”   我无力,“这游戏真无聊。”   “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云淡风轻地说着。   我惊得忘记了把嘴里的饼干嚼下去。   “这是什么?”他拿起夹在一张复习资料里的一张画。画上是一个头发飞扬锦衣华服的女孩,闭着眼睛赤着脚,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   “她叫十一月。”   “真好看。”   “真的?”   他用食指抵着自己的心脏,“百分百的真心。”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画,收好。   “你很喜欢画画?”   我擦擦嘴角的饼干屑,“嗯,一度喜欢到做不了其他事。告诉你一件事哦,我一直觉得当年我之所以可以狠心删掉祁愿所有的联系方式也跟画画有关。那个时候我跟我爸妈吵架哭着闹着要念美术专业,一个人带着行李去学校报道,跟所有过去的人和事挥手说再见,于是删掉祁愿也成为一件标志性的事件,带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左暮看看写字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那怎么现在做起了其他的事?”   我说,“钱钱钱,孩子的命根。”   那天下楼的时候,左暮站在第十三级台阶上,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画得很好——百分百的真心。”   而我,回到自己房间,把所有的画稿都收起来,锁进一只铁皮箱子里。我突然想到白居易的诗,“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十七岁的,在历史书的空白处,绘满一幅又一幅的涂鸦,的那个我,想象的十年后,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漫画都是小孩子的玩意,你现在是大人了,就不要那么不懂事!”   “社会不是你想的那样,生活又不是漫画!你能不能看清现实?”   “漫画也要市场,漫画也有规则,一切创作都会和商业挂钩,这世上没什么纯洁,不懂这一点,你就活该被活活饿死!”   我没有饿死哦,我找到了一份每天穿着职业套装高跟鞋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还不错。我已经渐渐地忘记以前的那些不懂事了。   可是那个不懂事的我,却值得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的祁愿对我说,“觉得你,画画的样子很好看。”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一起站在阳台上,他还有一点羞涩,开始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感觉身边所有人都在为高考忙得晕头转向,你却不慌不忙有自己的节奏,看什么都是美好光明的,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我觉得这样的你,很好看。”   所以祁愿呀,对不起。   我已经不做梦了。   我已经不好看了。   周末来临的时候,我去了舅舅家里。他是我在戎城唯一的亲人。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一本《庄子》盖在脸上。   我把他脸上的书拿开,叫,“舅舅。”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他告诉我,漠蓝文化旗下的一家叫《太古不古》的杂志向他约稿。   我说,“舅舅你现在可是言情界的明星作家阮梦生啊,网络作家富豪榜榜首,人家杂志向你约稿,合情合理啊。”   舅舅瘪着嘴,目光揪着我,“听着真酸。”   我低下头继续吃饭。   “他们不仅征文,也征集符合故事情节的插画,不去试试么?”   “舅舅你别开玩笑了,被我爸妈知道会闹死你的。”   “你该学会在保证生存的前提下追求梦想。”   “我不听鸡汤。”   “不一定非要辞掉现在的工作啊,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画画。”他说。   “那是因为你的工作就是写字,如果你一边工作一边写字,你就会明白这有多痛苦。”   “我不觉得你一个二十七岁的小姑娘有我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男人痛苦。”   我盯着他笑,“舅舅你还没追到你的那位梦中情人,才女作家?不过也是,人家呀看的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走的是纯正的文学路,摘的是茅盾鲁迅的文学奖,而你呢,你的读者的平均年龄没过十八岁吧?而且百分之九十都是活在校园的纯情女学生。所以你们俩,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   舅舅不乐意了,“小外甥女,你不能断章取义以偏概全,以作品为标尺去衡量推断其背后的作家,往往有失偏颇。平心而论,你不觉得你舅舅我浑身上下充满了文学气息么?”   “不是写两个字就叫文学,出两本书就叫作家的。”   “你就是在嫉妒我的成功。”他说。   “你的财富和名气确实令人嫉妒,但是最令我耿耿于怀的还是你怎么能写些白痴言情去诓骗未成年们的感情和金钱和时间?你简直就是个杀人凶手!”我用了很重的一个词。   舅舅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十分得意,他几乎是眉飞色舞地对我说,“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本事么?按捺住自己内心强烈的巨大的表达欲望,只拣些小孩子们爱听爱看的来说来写。这是一项伟大的玩弄。你不必把什么东西都捧得太高,须知生活本身不过如此。神圣最容易使人盲目,你以为自己在为理想献身,其实不过是牺牲于某些现实法则之下而已。我要对你说的是,抛开你的理性,有的时候勇敢一点,别想那么多。”他紧紧地盯着我,像是在极力确保我有认真在听,“遗世而独立和泯然众人矣之间,其实有千万条路可以走。”   “我可不愿意做个抛却理性的蠢货。”在这位畅销言情作家的雄辩之下,我的反驳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这就是你单身至今的原因。”   “说来说去还是在言情。”我有点恼了。   舅舅摊摊手,“现在人就吃这一套。”   最后他说,“梁珑确实写得比我好,和她一比我写的简直就是垃圾,但是,”他的眼珠子滑稽地转了转,“她有我赚得多么?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   梁珑就是舅舅一门心思追求的那位才女作家。   舅舅把手边的一本杂志推给我,“看一看吧,这次漠蓝文化推出了一个设定,有兴趣的作者都可以参与创作,看一看人物设定,画出来,给他们把稿子投过去,一切都需要慢慢来。”   “我才不想为别人的故事画画。”   “你想说的总是太多,你表达的欲望太多强烈,你又不是如来佛,万物苍生与你何干?有些道理你自己明白就好,不必说与人知,费力不讨好的事做它干嘛?”   “这就是你的处世之道么,舅舅?”我有些悲哀地问。   “起码我如今的境遇,说明这条道,收益很高。”他在他的两百平米的别墅里伸展胳膊。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舅舅的话,回到家后,我关上卧室的门,把那本舅舅给的杂志通读了一遍,对杂志的定位和里面的故事有了大概的理解。我找出画纸,坐在写字桌前画了整整五个小时,我的坐姿很标准,胸距桌沿一拳距离。最后,看着完成的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其实画画是一项投入大于产出的投资。五个小时,我那畅销言情作家可以洋洋洒洒地写两万字,赚稿费赚得盆满钵满,而我呢,我的面前只有这一张不知前途的画纸。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我错过了暮色。   我伸展胳膊,想到院子里走走。下楼的时候,看见左暮把一碗饺子端上桌,我的肚子厚着脸皮叫了一声。   左暮找出一只碗,把碗里的饺子分了一半进来,他把那只碗推到我面前,把筷子递到我手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说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得左暮目瞪口呆。   “你很饿嘛。”   “画画是一项很消耗体力的事。”   他没有再问下去。感谢他没有再问下去。   满架蔷薇一院香,已经是五月了。   周妲打电话来要我和她一起去母校戎城大学的校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有空。见到周妲的时候,她打扮得分外动人,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她通过了漠蓝文化的那个海选,已经杀进决赛了,又说同样杀进决赛的一个男生帅得简直非人哉。   我和行走的模特周妲走在大学的校园里,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擦肩而过的明媚笑颜是我们的数年前。校园十佳青年的展览牌上,是我们不认识的年轻的脸。   周妲听到我这样说的时候很不乐意,她摇着我的肩,“振作点,小又!我们又不老!”   闻听此言,两个手挽着手走过来的大一新生模样的女生朝我们两个投来打量的目光。   周妲摊手,“好吧,确实比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们大一点点。”她捏着手指头,“不过也只是一点点。”   “听说今天我们的风云校友李瑞历博士也会回来,在一号楼有个演讲的。”周妲说,“去不去?”   “就是那个在美国哈佛担任教授,近些年因为在神经学领域的突出贡献被提名诺贝尔奖的李博士?”   “是呀,就是那个年纪大得可以做我们爷爷的李博士。”   我和周妲挤进一号楼的演讲厅,里面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只是在后面踮着脚看了看台上的李博士一眼,见他脸上沟壑纵横,斑纹遍布,见他苍颜白发。我和周妲跌跌撞撞地退了出来。   “你说,”我对周妲说,“像李瑞历这种,年过古稀,才获盛名,就算得了诺贝尔奖,又有什么意思呢?”   周妲说,“没意思不代表没意义。小又你就是受张爱玲的出名要趁早的思想荼毒太深了。你看我,都二十六岁了,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模特兼演员,我也没有去死不是么?”   周妲告诉我,最后的决赛在下个周末。   “你这个周妲粉丝队队长到时候一定要来现场为我加油啊!”周妲说。   “整个粉丝队就只有个队长吧。”我说。   周妲搂着我的肩笑弯了腰。   回到家,我在楼下换鞋的时候,惊讶地看到了客厅里一道白色的身影。   沟壑纵横,苍颜白发。   李瑞历博士。   此时,他正坐在左暮面前,喝着一杯左暮为他冲好的茶,脸上表情慈祥和蔼,语气循循善诱,左暮坐得很端正,像个受教的学生。   他们的谈话结束,李博士离去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的我,问,“这是?”   左暮送李博士出门,“楼上的姐姐。”   感谢他没有叫我楼上的阿姨。   目送着那白色身影消失后,我问左暮,“你认识李瑞历博士?”   “在美国念大学的时候,他是我的导师。”   “可是李博士是哈佛的教授,左暮你是......”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左暮点点头,把桌上的李博士喝完茶的杯子拿进厨房,不久我听到了冲洗的声音。他走出来,把杯子擦干,放回架子上,看着我还站在远处,就问,“怎么?”   我愣愣地摇摇头,“只是觉得你是一个谜。”   他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定义和概念里,你小小年纪,就从世界知名的学府毕业,诺贝尔奖的候选人是你的导师,你是无限辉煌无限荣耀的,可是你此时,在我面前,洗好一个杯子然后放回原处,明天和今天没什么两样,明明可以那么成功,怎么可以做到这么平淡。你......怎么甘心?”   “老师确实是来劝我回美国的,他让我加入他的研究。可是我有自己的事,我还没有做完,所以拒绝了他。这一系列的事里,不存在甘心不甘心的说法。”他看着我,像是想笑,“你想得真多。”   我笑,“或许吧。”   我在机构里照常上班,投出去的画稿现在还没有回音。自从上次祁愿那么一闹后,魏广漠已经自动退回到同事的角色。郑主任说有个叫做方婴的学生,要求上门补课,机构安排我去,我自然谈不上有意见。   上门补课的第一天,方婴在房间里死活不开门,方妈妈一个劲地道歉,说让老师见笑了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最近在闹情绪。   那一天我无功而返,提前下班,也乐得自在。   经过一家书店,看到阮梦生大师的新作,书名彪悍,《终于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我走进去随意翻翻,书店的工作人员跟着我身后热情推荐,“最近这书卖得可好了,好多女学生买。”   果不其然。   在一个广场居然看到沈子凡,他抱着吉他在人群中弹唱,模样很冷淡,但是表面的冷淡下有着一股深情专注,加之他模样出众,围了很多小姑娘听他唱歌。   一曲终了,沈子凡整理话筒,一个打扮得简单清爽的女孩子走上来,把矿泉水拧开喂到他的嘴边,他喝了一口,低声和女孩子说着什么,女孩子一边听一边笑。他说话的样子很温柔。   这世间,处处住满了迷,温柔又美好。   院子里的蔷薇开得很好,这都是左暮的功劳,他是养花的专家,花都喜欢他。   有一天他说,“不如我们在屋顶种一些花?”   我说,“别扯上我,我这把老骨头,已经不能上房揭瓦了。”   周末我如约去周妲的比赛现场,出门的时候发现左暮已经出去了,于是提前准备好的那一句“今天可能要晚点回来”的交代也没了用武之地。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想,自己干嘛要对左暮有个交代呢?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   最后的决赛在一个广场搭起了临时的舞台,周妲表演完后却迟迟不愿意离开,她说,“我还得看我的小帅哥呢!马上就轮到他了啊。”   我跟着周妲一起看向舞台,在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了古意翩然的曲子,空灵悠长,舞台上的男孩子,穿着玫瑰色的戏服,微微矮身,白色的水袖收拢,他站起来的那一刻,眉眼中都是媚而不妖的美。   左暮。   周妲倚在我的身上,“是不是帅得非人哉?”   左暮跳了一支古时舞,我没想到男孩子跳舞也可以跳得这么好看,我以为男孩子只会跳那种扮酷耍帅节奏感十足的劲舞,但是左暮,他的一个转身,一个回眸,让整个舞台都活了过来。   时间仿佛倒退,倒退到,太古以古。   那个一直漂浮在我的脑海里,尝试了无数次都不能在画纸上成形的少年,此刻,有了明晰的轮廓。   郢月。   等到左暮回到家的时候,我说,“今天我看见你了,在月亮广场,你的舞跳得很好。所以让你留在中国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左暮说,“好奇心害死猫哦。”   “我有一个朋友也报名了那个活动,说不定最后女主角是她,男主角是你。难道你的兴趣不在科学研究而是影视表演?长成你这样有这样的爱好也可以理解啦。”   “你这是什么逻辑?”   “我向来是个没什么逻辑的人。”   我们都不再说话。过了许久,左暮说,“其实我在找一个答案。找到了这个答案,我就会离开。”   “听起来就像悬疑追踪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尝试在画纸上落实脑中的构想,很好,很流畅。我得感谢左暮,他给了我灵感。我端起画纸,仔仔细细地看,画上的这个少年,是不是太像左暮了。   晚上,我的电话响了,但是号码是陌生号码,我没理,它接着响了。响了三次后,我终于接起。   “喂?”   “是我。”   “你是?”   “祁愿。”   如此默了十秒钟。   “你居然没挂我的电话。”祁愿像是苦笑着说。   “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的,十年,有事也该没事了。”   “没事就好。”   如此默了三秒钟。   他像是爆发了一样,“十年,你真的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吗!”   “现在时间已经廉价得不值钱了,歌曲,影视,小说,分别动不动就十年。”   “不要故意惹我生气。”   我不再说话,只是听他说。   “第一次,我是说分开那么久后的第一次碰到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久,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但是自打第一次遇见你,又眼睁睁地看到你从我面前逃走后,我每天下班后总是开车徘徊在那条路上,期望再遇见你。曦又,你知道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每天重复着这种愚蠢的事,怀抱着微概率的希望,他的心里,有多么酸涩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任由局面冷场。   “我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冷血,你只是从不在人前哭。”   “我没有哭,真的。”我说。   他的语气蓦地颓丧了,“为我哭难道很丢人么?”   我看看墙上的挂钟,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太晚了,我要睡了。”   “明天见面,怎么样?”他的语气里有一丝紧张和乞求,我知道他已经一退再退了。   “好。”我挂断了电话。 ☆、迫   “那这个呢,是个通假字,在这里念.....”我停下来抬头看方婴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没听。   他偏着头,看着窗外,别人家的屋脊。   我挥着笔打断他的视线,“喂。”   方婴偏过头来看着我,说,“哦。”   我继续讲下去,他不悦地起身,说“好吵”,就抱着自己的吉他,弹了起来。   我不受打扰,继续讲我的课,从通假字讲到虚词的用法,方婴的目光时不时从吉他上转到我身上,我知道他在等待着我主动停止,缴械投降。   “你还有完没完?”终于他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讲课的内容是我一早就准备好的,听不听是你的事,讲不讲是我的事。”   “钱我会照样给你的,你停下来好不好?”   “你得明白,这不是你的钱,是你爸妈的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至今为止你应该没有凭自己的能力赚到什么钱吧。”   他一下子被激怒了,把吉他狠狠地摔到地上,对着我吼,“就因为用了他们的钱,我就得把未来的决定权卖到他们手上吗?”   卖。   他用了这样市侩的一个词,卖。   我搬出以前常被大人们用来教育我的那一套,“方婴,现在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有什么事不能等到高考完了再说。那个时候,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拦着你的。”   他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骗子!”   五点钟到了,我照例起身告辞,情绪毫无波澜,方婴忽然跟在我身后骂了一句,“你简直不是个人!”   不知怎的,这句话令我差点笑出来。但是我应当在小孩子面前保持大人的严肃,所以我极力忍住了,说,“嗯,再见。”   我伸手去拧门把手的时候,忽然被人拽得转了个方向,方婴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按在门上,压了过来,我有一瞬间的晕头转向,意识清明时感到有人狠狠地咬了我一口。   方婴,他一只手抓着我的手腕,一只手撑在我脑袋旁边的门上,在我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松开我,十分得意于自己的报复。   当然我推开了他,当然我怒气冲冲,当然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惊觉手背上居然有血,这小子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方妈妈正在客厅里和其他几位太太打麻将,见我怒气冲冲满脸阴云地从方婴的房间出来,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她伸长了脖子问,“阮老师,怎么了?”   但是她的兴趣下一秒又被牌局吸引,把我扔在脑后了。我在门口换鞋,高跟鞋关键时候装神弄鬼怎么也穿不进去,我越来越气,狠狠地踢了一脚,鞋子歪在地上,我的大脚趾疼得我倒吸凉气。   这个时候,祁愿从车上下来了,他朝我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拿起歪在地上的那只鞋子,用手轻轻地扶着我的脚踝替我穿了进去。   我很奇怪在他的手碰到我的脚踝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跳起来。上一次魏广漠只是碰到了我的脖子,就令我头皮发麻退避三舍了。   原来那种以为是条件反射的排斥,不是对所有人生效么?   我这才想起和祁愿约定好的下课后见面,他坚持要到方婴家来接我。   祁愿站起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赶紧拿手挡住嘴唇,他有些皱眉地把我的手拨开,看到我嘴上的血,眉皱得更深,问,“怎么回事?”   我说,“被狗咬的。”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像是叹息又像是无可奈何,说,“但愿如此。”   他转身,走在前面,朝我伸出手,“走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交给了他,他紧紧地握住,一度握得我觉得有点疼。即使到了车上,他仍旧不松开,一只手替我扣好了安全带,一只手开着车。   我有些想挣脱他,他说,“你在开车的时候让我分神,会出事的。”   我只好乖乖地由他握着手。   他把车停下,外面不是餐厅或者咖啡馆,而是江边。隔着玻璃都可以听到江水声。   他摇下车窗,终于松开了我,我拿起面前的纸巾,想擦去嘴上的血迹,他发现了,从我的手里把纸巾拿过去,一点一点地替我擦唇上的血迹,动作很轻柔。   他问,“你喜欢他?”   “什么?”   “咬你的这个。”   我哑然失笑,“完全没有。”   他放下心来,“那就好。那么,我替你打他一顿。”   我急忙挥手,“不,小孩子不懂事。”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目光落在我的唇上不再转移,我有些拘谨地往后缩了缩,他凑近我,我都可以数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我感到他的呼吸,耳朵开始红了,想把脸转到一边去,他忽然低低地说,“就一下。”   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我的唇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这下我的耳朵彻底红了,所幸有江风吹得我勉强保持清醒。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他说,“真好,你躲了我十年,这一次却没有躲。”   巨大的愧疚从我的心底升起来了,我对他说,“以前的事,很抱歉。”   “林珞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他说得很低沉,他在退让,他的自尊摇摇欲坠。   “也不是,”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子,“作为朋友,我很喜欢你的。”   “作为朋友?你可真是会拒绝人。”他听着像是在冷笑。这可真不像他,因为记忆中的他,对一切都是毫不在乎的样子。游离于课程表之外忙着自己的事。不过一想到他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了,穿西装的样子像极了某个行业精英,于是在心底为一切都找到了合理解释。   “现在还是么?”他看着我,说,“朋友。”   “可以是。”我的很多回答其实还不如不回答。   “你没有男朋友吧?没结婚吧?”   “没。”   “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算有。”   他的眼里忽然涌出一丝不悦,“为什么要说不算有,为什么不能说没有?”   我愣住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的答案有多么的似是而非。何以脱口而出就是“不算有”而不是“没有”呢?   祁愿忽的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振精神说,“既然是不算有,那就相当于没有,把那一点暧昧的可能性忽略不计,所以我现在追你,还来得及。”   “祁愿.....”我有些无力地叫他的名字。   “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能干涉。如果当年我的告白强硬一点,你就不会这样逃之夭夭了。”   当年的告白......   我想起高考完的那个晚上,所有人都是一身酒气,我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下哭了整整两个小时,那个一直罚我写检讨的班主任举着酒杯对我说其实你是一个特别有灵气的女孩,以后定成一番大事。   也是在那个晚上,祁愿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我大概,喜欢你吧。   他只是表达,都没有提出要求,我都无从拒绝,于是大家变成了暧昧的朋友。   十年后,二十八岁的祁愿吸取教训,在江风中对我说,“我要你知道,我不会甘心永远只是朋友。我喜欢你,可以等你,从朋友走到恋人。”   可是祁愿呐,你瞧,我辜负了那个看着讨厌实际也挺讨厌的班主任的美好祝愿,姑且不去想那只是他敷衍的外交辞令吧。我没有成就一番大事,也没有走得很远很远,只是在戎城穿着灰扑扑的职业套装做着自己也讨厌也被学生讨厌的补课老师,像颗石头似的不起眼又微不足道。   那么你怎么能确定,现在的这个我,还值得你十年前的喜欢呢?   想到这里我深深地难过起来,为祁愿,更为我自己。我拒绝了祁愿说一起吃晚饭的要求,在他开车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祁愿还以为是自己的冲动吓到了我,在我下车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尽量轻松着说,“为什么就不能有点被表白的兴奋劲,一直闷闷不乐算怎么回事?我明天来接你。”   “别。”   “我仍旧会来,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只是提前通知你。”   我站在车外,看着祁愿把车开走,突然他又倒了回来,摇下车窗,欲言又止。   “怎么?”我问。   “那个和你住在一起的孩子.......”   “是去世的房东的孙子,楼上楼下的关系,不算住在一起。”   祁愿嘴角浮现一抹坏笑,“那我就放心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我的态度很严肃,语气也很认真,“那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别拿他开玩笑,更别把他扯进我俩的事里。”   祁愿收起了笑,面色变得很阴,看得我有些提心吊胆,后悔不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我好像从高中时代就爱跟祁愿唱反调,大致是受不了身边的林珞对他的那副珍爱的态度,总想一次又一次地去挑战他。   “你多想了。”祁愿说完这句话,就把车子开走了。   我转身的身后,看见左暮正倚在门上看我。他穿了件白色的长袖,白色的裤子,人字拖,干净清爽,我尽量挤出一个笑,朝他走过去。   “男朋友?”他问,我知道他是在说祁愿。   “你知道那是祁愿。”我说。   “你没说祁愿不可以是男朋友啊。”   “那我也没承认!”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被自个的怒气吓了一跳。   左暮本来是有些懒懒地倚在门上的,一只腿搭着另一只腿,此时忽然站直了,用大眼睛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说,“别生气。”   我十分懊恼,尽量保持着平静,“我现在有点情绪,你别介意,我先上去了。”上楼上到一半,我知道左暮在身后看着我,我忽然也很想回头,想向他保证点什么,比如我不会生你的气,比如祁愿不会是男朋友,但是这样自作多情的多此一举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了,我得清醒一点。我甩甩脑袋,上楼进了卧室。   我衣服都没换,直接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打电话给周妲,把今天祁愿的事和她讲了。   “那很好嘛,”周妲像是在吃什么东西,咯嘣咯嘣的,“一个要模样有模样要身家有身家的男人,对你念念不忘十余载,这么大个便宜让你捡了,你还不偷着乐?”   “周妲,你确定他还喜欢我?我是说,十年都过去了,当年那一点无足轻重的感情早给磨没了,你知道我们现在不是不谙世事的未成年少女,他这样的条件,多少女孩子围着他转,难道他真的是为了我,空白了整整十年。我不信。”   “小又你又贪心了,难道你要确定这十年他为你守身如玉才肯给他机会?你对他连前任都不算,说白了只是一个年少时候喜欢上的女同学,他能将这喜欢保鲜十年,见到你仍旧初心不改,已经善莫大焉了,我劝你呀,还是见好就收。”   我翻了一个身,趴在床上,问,“妲妲,我是白菜么?”   “唔,不是啊。”   “那为什么我要等着被挑选?”   “好吧,”我感受得到那端的周妲的无奈,“你那古怪的自尊心又作祟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要是答应了祁愿,就是向世俗的标准低头?毕竟他符合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的所有条件,正好可以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他可以满足你金钱上的虚荣,缓解你灵魂上的孤独。但是怎么说,你绝对不是在被挑选,你是在被追求,主动权还是在你,而不在其他,明白么?”   “结婚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不跟你讨论这种假大空的话题。而且你想得太远了吧,人家只是向你表明心意,你怎么就想到结婚过日子去了?”   “我不知道,”我从床上坐起来,对着写字桌上一摞一摞的参考书发呆,“在受过那么多挫折之后,我好像变得越来越功利了。做一件事之前,考虑的不是我到底快乐与否享受与否,而是这件事到底可以给我带来什么利益?你一定觉得我很物质吧。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做事的勇气了,总是想,要是失败了怎么办,要是一无所获怎么办。”   周妲很久没有说话,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突然她说,语气很轻柔,“小又,其实我们还很年轻啊,二十七岁并不老,我们有很多从头来过的机会。无论是感情还是其他,都可以放手一搏。”   结束和周妲的通话,我坐在写字桌前,走了很久的神,思绪飘得很远很远。我忽然就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教学楼阳台上,朝着天边伸出手的小女孩,她笑容灿烂,自信美好,说,“我以后呀,要成为一个漫画大师!你们都要来买我的漫画哦!”   我找出铅笔,铺好画纸,把那些积尘已久的人物和故事,诉于笔端。   第二天祁愿果然在门外等我,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坐上车的时候他问,“没睡好?”   “嗯,备课到凌晨。”我胡乱扯了个谎。   突然我想起今天是漠蓝文化的海选活动出结果的日子,周妲和左暮,他俩有没有被选上,但是我要是显得太着急打电话去问周妲的话,她反而紧张,我忘记了是在祁愿的车上,叹了口气。   “怎么了?”祁愿问,   “啊,”我回过神来,“我的一个好朋友,报名了一个漠蓝文化的海选活动,今天出结果,我替她紧张。”   “你还是这样分不清主宾啊。”祁愿说。   我的敏感使我怀疑他是在说当年我和林珞的事,便坐端正了拿出辩驳的态度对他说,“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我才这样的。”   “急什么。”祁愿忽然笑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便扭过脸去看窗外。   “说到漠蓝文化,”祁愿说,“我现在在那里做事。”   我转头看他,他把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看一眼,上面写着,漠蓝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祁愿。   “没什么别的意思,”他伸出一只手把名片拿回去,“只是想对你坦白。想告诉你,我现在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或者这样你就能相信我,相信昨天的告白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不必这样的。”我低低地说,我不习惯别人用认真又拼命的姿态来逼迫我。   “你也不必这样的。”   我看他,“我哪样?”   祁愿苦笑,“这样一门心思地推开我。”   “我没有。”   “那你保证不会。”   我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那就还是有。”祁愿固执地说。   “好吧,”我败下阵来,“我不会。”   他忽然一踩刹车把车停下来了,我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栽被安全带拉回来,他倾身凑到我面前,脸几乎都贴了上来,他在我的耳畔说,“说到做到。”   我伸出一只手想推开他,被他抓住握在手心里,他仍旧和我保持着几乎贴到一起的距离,说,“这么快就想出尔反尔?”   我只好不再反抗,另一只手垂落身旁。   祁愿的唇从我的耳畔移到了我的脸颊,我赶紧朝后缩了缩躲开了他,同时大声说,“我不推开不意味着你可以耍流氓!”   “好吧,”他放弃,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这一次是我小人了。”   我理了理耳畔的头发,不再去看他。   到了目的地,我从祁愿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魏广漠正走进大楼,不知怎么的,看到他我觉得有些愧疚。我从魏广漠身上收回目光,发现祁愿坐在车里的祁愿降下了车窗,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点孩子气。   孩子气?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我顿时觉得自己十分矫情,或许胳膊上此时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晚上来接你。”他的语气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不。”我说,“又不顺路。”   “送你来也不顺路啊。”他的表情明显地否定了我的理由。   我叹口气,不想再多做辩驳,和他说了再见,往机构里走。我听见他在我身后把车子开走的声音。   “阮老师的男朋友真有钱呐,”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教英语的一位女老师脸上带着羡慕的表情说,“居然开的是......”   “今天的豆腐有点咸了。”没等她说完,我就打断了她,露出不要再说了的表情。   通过一辆车去评判一个人,这是成年人的捷径。十七岁的左暮就不会,他不会看见祁愿穿的事某大牌的西服,开的是某拉风的豪车,就对我说出“你男朋友真是有钱呐”这样听着让人像被鱼骨头噎着喉咙的话。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他懒得管呢?毕竟我们于彼此而言,都是与己无关的闲人。   想到这里,我开始的那股高兴劲而就黯淡下去了,变得有点失落,有点难过。坐我对面的那位英语老师还以为是她的话惹得我这样不高兴,于是也变得坐立难安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吃完饭我去扔餐盒的时候,经过魏广漠的位置,他不在,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把保温桶放在他桌上,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在一瞬间就在心里对她和魏广漠的关系有了自己的判断。   在走廊里遇到迎面而来的魏广漠,应该是从洗手间回来,我很想提醒一句快些回去别让你女朋友久等了,但是细想这话会不会听上去有股酸溜溜的醋意,言者无心,听着有意,我可不想让他误会,还是沉默好了,沉默是金。   我们沉默着经过彼此,没有擦肩而过,我们之间,隔着几公分的距离。   我特意提前下班,躲开祁愿,在地铁上接到周妲的电话,她很高兴地告诉我自己通过了决赛成为了女主角,说了一个地名让我赶过去庆功。挂了电话我从地铁上下来,重新买票赶去约定地点。   到了约好的咖啡馆,一推开门周妲就站起来冲我招手,她很瘦,挥手的时候像是在进行热情洋溢的表演,我朝她走过去,这个时候坐在她对面的背对着我的那个男孩回过头来。   左暮。   “介绍一下,”周妲还是站着,指着左暮对刚刚坐下的我说,“我的男主角。”她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可别看着就转不开眼睛哦,人家只有十七岁。”   我把包放好,说,“我又不是你。”   她坐下来,狠狠地捏了我一把,压低声音说,“喂,当着小帅哥的面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和左暮其实是认识的,她给我点了杯咖啡,便想向左暮介绍我,“这是我好朋友......”   “阮曦又。”左暮把她的话接了下去。   我和周妲同时抬头看着他,都是因为震惊,周妲是因为没想到他认识我,而我呢?   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叫我名字。   阮曦又。不删不减,像是小学生连名带姓呼唤同班同学那样,说不上是一种疏远还是亲昵。   “我们住在一起。”他接着对周妲说,果然周妲更惊讶了,她长大了嘴可以塞得下一个核桃。   我有些恼地瞟了左暮一眼,他或许不知道,在成人世界里,住在一起的空间距离更多的以“水平”定义而非“垂直”。水平意味着交叉,而垂直呢,既然偃旗息鼓,也是相安无事。   我对周妲解释,“左暮是老房东的孙子,他住楼下,我住楼上,他说的住在一起,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   周妲有些失望地闭上了嘴,眼里流露出的看好戏的兴奋也黯淡了,她只说了半句话,“我还以为......”   我面向左暮,问,“你被选上了?”   明知故问。   他点头。   我说,“恭喜恭喜。”   多此一举。   他点头。   我有点搞不清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寡言,虽然平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现在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敷衍嘛。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问周妲。   “明天就要开拍了,男女主角约出来交流交流感情方便以后合作嘛。”周妲大大咧咧地说,这个时候她手机响了,她走到一边接电话,看她笑的那副样子就知道电话是她男朋友周至打过来的。她走的时候还不忘损我一句,“你身上这件职业套装真丑。”扔下炸弹后扭着腰肢快速闪到一边。   我只能冲着她离去的方向干瞪眼,回过头来的时候左暮在看我。   像他那样的目光,太过锋芒,不了解的人,往往会把那当作一种敌意,但我明白,那其实正是一种坦诚。   “其实也不全是。”他说。   我摆摆手把他的安慰拨到一边去,说,“其实我也觉得这歌衣服挺丑的,但是工作要求没办法嘛。”   “不是,”他说,辩驳的口气也不咄咄逼人,“我是说,关于你刚才说的房东和租客的关系,其实也不全是。”   我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正在喝咖啡的我险些被呛到。   不要多想,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歪曲小孩子的话,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或许他想表达的是除了房东和租客这样的合同关系,我们也是朋友吧。或许他是这个意思。   这个时候周妲回来了,她在我旁边坐下,阴沉着脸,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是在骂我。难道和男朋友吵架了?   她喝酒似的把面前那一杯咖啡灌下去,毫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说,“咱们继续聊。”   我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说,朝我扬了扬下巴,“你电话。”   我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又放下了。   “怎么不接?”   “不想接。”我学着她刚才说“没怎么”的那种故意装没事人的语气。   “是祁愿?”这家伙果真冰雪聪明。   “嗯。”我模糊应了一声,奇怪,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居然下意识地去看左暮的脸色。   “这样吊着人家也不是办法呀。”周妲说。   我火了,“吊”这个词在我听来简直就是侮辱,“我没有吊着他!”我说,“我说过叫他不要来接我的,他自作主张地扰乱我的计划,我就该无条件地配合他表演吗?就凭他有一辆好车,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得欢欣鼓舞地等在楼下吗?太不公平了!太欺负人了!”   我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有点颤抖,左暮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发火,并且脸上还带着一种十足委屈的表情,但是周妲不一样,她了解我,甚至可以说是洞悉我,所以她毫不慌张,也不尴尬,她甚至冲我咧嘴一笑,没皮没脸没心没肺地说,“撒完火啦?”   我到底是在这个家伙面前败下阵来,只得气鼓鼓地坐着,两只胳膊放在桌上,绷着脸不说话。   却听到左暮笑了。   周妲跟着也笑了,用一种同伙之间的语气对左暮说,“这家伙是不是特别可爱?尤其是这样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时候,简直只有十七岁嘛!”   我看见左暮点头,说,“嗯,十七岁。”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看了电影去了酒吧,周妲玩得很疯,美其名曰“庆功”,我和左暮只是陪她,看她扭着身体和一群人跳舞,同时注意不要让她给那些色眯眯的男人揩油。酒吧的灯光迷离,我和左暮坐在人群之外,他身上的那股清冷气质,显然不适合这样的喧闹场所。   我的手机又响了,我已经不记得这是今晚的第几次了。   “还是不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接着慢慢地喝,“左暮你说人们的恋爱是不是一件超级庸俗的事情呢?上下班接送啦,牵手去看电影啦,拥抱接吻直到.......”一个酒嗝上涌恰到好处地吞没了我不想说的那两个字,“感觉只是一套又一套呆板的形式,味同嚼蜡,千篇一律,人家这么做,我也这么做,唔,真是无聊死了。为什么不去死?”我已经开始逻辑混乱胡言乱语了。   我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有缕头发汗津津地黏在脸上不舒服,左暮伸手把那缕头发拢到我耳后。我感觉他好像还突然孩子气一把,捏了捏我红扑扑的耳朵。   “你酒量真不怎样。”好像他这样说。   我伸手抓住他那只想要收回去的手,居然不是像我的那样汗津津的,而是一种沁人的温凉,他居然好脾气地没有挣脱,我把下巴抵在他的掌心,闭着眼睛继续胡言乱语,“我的一位男同事,一直对我表达好感来着,我生日的时候他还给我送了一件很好看的丝巾,真的,得花去我半个月工资的那种,可是在以为祁愿是我男朋友后,他马上就找到了新的女友,我当然不生气不吃醋啦,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只是有点失望。不是那种因为少了一个追求者的那种失望啊,而是......”我觉得鼻子有点痒,伸手挠了挠,“这样可以轻易找到下一个可以毫不留恋地被代替的喜欢,真的是太一文不值了。”我感到一阵烦躁,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左暮握住我的手阻止了我,说,“你不疼吗?”   我嘿嘿地笑,“错了错了台词错了!这个时候怎么也该说‘乖一点’‘不要闹’之类的才比较撩拨人心吧。”我偏了偏脑袋,把整个左脸压在他的掌心,凉凉的,真舒服。   我感到左暮在把我黏在脸上的头发拈起来拢到耳后,这种感觉很舒服,让人迷恋,就像小时候奶奶给我梳头时头皮被轻轻扯动的舒服,细小又实在。   我不由自主地说,“左暮,你真好。”   说完这句话,我的意识就是一片漆黑了。梦里出现很多事,真的幻的,各色交织。我的下巴碰到了谁的肩膀,听到那人说,“你再乱动会掉下去的。”   我便乖乖地趴着,不动了,那个人的步子很稳,心里有种一辈子都不会从他的背上掉下去的感觉。   他停住了,有人从车上下来,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然而,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就错开了。   “我叫左暮。”   那个孩子还是停住了,给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自我介绍。   “离我喜欢的人远一点。”他身后的人语气并不客气。   再无他言。   我醒来的时候,天花板上落下来的灯光刺痛了我的眼,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左暮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背对着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头发。   一阵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袭来,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进了洗手间,在弯身呕吐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很贴心地拢起了我披散下来的头发,我知道那是左暮。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漱完口,回头看着他,想说谢谢,但是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我哪里好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左暮的回答与我的问题,总是有着漫长的间隔。   “就是......”我模模糊糊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哪儿。那个时候我在酒吧里说“左暮你真好”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我的目光飘到一边,突然之间地,意料之外地,唇上传来冰冷的触觉,他在一瞬间朝我侵了过来,捧住我的脸,吻上了我的唇。   我的手里还拿着那只他递过来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水。   我整个人都是呆的,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只是承受着他在我唇上的辗转,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了嘴,放任他,纵容他。   那只玻璃杯从我手中滑落,没有碎,滚到了一边,但是杯里的水溅到了我们两个的脚背上。   他将我吻得几乎窒息,像是没去处的表达,无休止的发泄。   他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我在双腿即将软下去的时候抱住了他的腰,我身上残留的酒气熏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   “你说我好。”他给的答案莫名其妙。   脸上有温热,我发现自己哭了。我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像是想擦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抱着他真是让人永远都不想放手,酒精还残存在我的体内,干扰着我的神识,他就这样站着,垂着手,任我抱着,好像刚才吻我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理智在一点一点回到我的身体里。   “下不为例。”我轻轻地说,松开了圈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我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在卧室里坐在写字桌前,我铺好画纸,削好铅笔,笔尖碰到画纸的时候,有很好听的沙沙声,像是一种对心灵的慰藉。我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去分析,只是笔随心走,慢慢地画着,线条勾勒出人物,阴影填满空白,这一刻我什么都不去想。   当我完成这一页画稿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个城市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鸡啼声,那么原始且质朴,辽远又嘹亮,古老又遥远。   不知道左暮这一夜是否成眠。   突然想到柳永的词,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一夜,长如岁。   出门的时候祁愿的车在门外等我,我几乎是出于一种自觉上了他的车。   “昨天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现在答应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   “我们开始恋情,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祁愿有一瞬间的错愕。   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让他很尴尬,这样的突然简直就是一种凌迫,于是我几乎是出于机心地,朝他示弱,放低了姿态,“你不要我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紧了我,宣告了他的答案。   我松下一口气来。   “晚上我来接你。”在机构楼下放下我的时候,祁愿说。   “好。”   当然是好了,现在我们是恋人,就算不好也会变成好的。千篇一律的开始。俯拾皆是,令人不懂珍惜。   祁愿对着我笑了,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他说,自信而笃定,   “虽然你的答应有意气用事的成分,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意气用事地逃走的机会了。” ☆、逐   “放完啦?”我伸了个懒腰,赖在电影院的座椅上没起来,前排都是离去的观众,在大屏幕上投下漆黑的错乱的人影。脖子上传来一阵酸痛,歪着脑袋睡觉醒来最让人难受。   祁愿起身,拉起我的手,我很顺从地跟着他站起来,他把一杯我还没喝完的的饮料拿在手里,他问,“既然不喜欢,怎么还要来看?”   “嗯?”   “电影开场五分钟你就睡着了。”   我挠挠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就这副德性,你别介意哦。”   他被我的话逗笑了,抓住我的那只手加大了力气,带着点惩罚的意味。   我们走出去,夜晚的风吹在脸上,一缕头发扑到右边脸上,由于右手被祁愿握着,我只能有些别扭地用左手把那缕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去。   “饿不饿?”他问。   “还好,我们回去吧。”   “都没怎么一起吃过饭。”祁愿像是有点失落。   “以后会有机会的。”   “你总是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以后。”他很轻柔地说,没有一点吵架的意思。   他的语气总是令我愧疚,于是出于安慰和补偿的考虑,我就总会做些违背本心的事。   “那就在外面吃一点再回去好了。”我说,尽量使语气显得高兴一点。   “已经强迫你看了不喜欢看的电影,又怎么好再强迫你吃不愿意吃的晚餐,”他打开车门,让我坐上去,然后绕过车头坐了上来,“送你回家。”   “谢......”   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就被他吻住,一分钟后他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要是再对我这么客气,我就像这样对你不客气。”   他的电话在这时响了,很好地解救了我的尴尬,他接起,说了两句就挂断了,“公司里突然有点事,现在急着回去。”   “那你把我放下好了,”我说,“我自己打车回去。”   他发动车子,朝公司的方向驶去,我看到他瞪了我一眼,很孩子气地说,“想得美。”   我问他,“是什么事?”   “公司最近一个项目的拍摄,临时出了点问题。”他回答得很模糊,又很快地把问题带到一边去,问我在最近在读什么书。   “什么都有看啊,亦舒的《玫瑰的故事》、《喜宝》,”看他蹙着眉头一副没听过的样子,我马上解释说,“都是上个世纪的香港言情啦,你们男生没看过很正常。”   “嗯,”他不置可否,“学到些什么?”   “学到些什么......”我把脑袋靠在椅背上,说,“学到一句话,那就是亦舒说,人们往往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一些人。”   我明显地注意到祁愿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僵了一下,苍白的手背上流淌过从车窗外投射进的路灯光,一片暧昧,他对我说了三个字,“别信她。”   我点点头,继续说,“我还看了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和江国香织的《东京塔》,看了一点点李佩甫的《等等灵魂》,读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或许我天生就有这样的一种欲望,那就是窥伺别人的生活,所以对于形形□□或真或幻的故事,总是怀有强烈的好奇。   这是一种低劣又廉价的延长人生的方式,像一味食之无味的中药,药香大于药效。   “不要越读越傻就好。”祁愿开玩笑似的说。   “更早的时候,我看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那里面说......”   祁愿踩下刹车,“到了。”   我笑笑,看着他解开安全带,“要不我在车里等你?”   他走到我这边替我打开车门,“下来吧,车上闷得很。”他伸出手来想拉我的手,我缩了回来,吐吐舌头,“不要,这可是在你的工作场合。”   他有些霸道地把我从车上拉下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那又怎样,现在是下班时间。”   我只有由他拉着,跟在他的身边,走进大楼,进了电梯间。他按了三十三层,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门外的一个女孩蹦了起来,朝我喊,“小又!”   我跟着祁愿走出去,他用眼神问我,我只好指指活泼得像只猴子似的周妲说,“我朋友。”   周妲对于祁愿,一直是“听说过”的了解状态,此时得见本尊,她俏皮地歪歪脑袋,说,“祁总好。”   祁愿朝她点点头,对我说,“就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出来。”说完,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你在这儿干嘛?”我问周妲。   “看来你们发展不错嘛。”她贱兮兮地笑,答非所问。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她夸张地鼻子眼睛都皱在一块,闹够了,才说,“拍摄出了一丢丢的问题,我们来公司解决一下。”   “什么问题?”   “这些事呀,”她缓缓悠悠地叹了口气,背靠在玻璃墙上,修长的双腿支在提上,和墙体成三十度夹角,“说了你们这些外行人也不懂,反正就是出了一丢丢问题。你知道的嘛,隔行如隔山,咱姐俩的情谊,我就不跟你多费唇舌做些无用解释了。过来,让我靠会儿。我已经连续好几天只睡四个小时了。”周妲一把把我拉过去,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她挽着我的胳膊,呼吸之间吐出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耳畔,微热。   我知道她很看重这次机会,虽然只是一个根据人气古风小说改编的短片,不过三十分钟,但是她还是投注了所有的心血。虽然这个人平时大大咧咧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是真遇着机会做起事来绝对是拼命三娘。   “你早晚得红!”我曾经拍着胸脯对周妲立下豪言。   没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开了,祁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简单的黑色T恤,牛仔裤白球鞋,脑袋上压着一顶棒球帽。是左暮。   左暮走在祁愿后面,没什么表情,这些天我都没怎么看到他,我们离家和回家的时间总是恰好错过,像是刻意的安排,我感觉他又瘦了一点,五官更立体了,这使他的美貌,更具有攻击性。他的手臂,线条流畅好看,就是手腕太瘦了。我的目光简直是像水似的从他全身上下流过。   祁愿截断了我的目光。   “走吧。”他拉起了我的手,我的五指在他的掌心里微微蜷着,缩成了一只小拳头,他握紧我,按了电梯,带着我走进去,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我看到左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冷?”   “不。”我小声回答,朝祁愿靠了靠,“到底是什么事?”   “就小孩子闹着玩搅出来的一些事,”祁愿说,“不必在意。”   祁愿送我回家,在路口放下我的时候,他忽然说,“我给你重新找房子,你搬出来好不好?”   “怎么了?”我解安全带的动作停在一半。   他展颜一笑,“女朋友和别的男生住在一起,是个男人都会吃醋的吧。”   我忽然想到了溅到我脚背上的那杯水,我的心慌乱地跳,根本就不敢去看祁愿的眼睛,我只能投怀送抱,我只能自欺欺人,我抱紧了祁愿不说话,其实我自己紧张得都不敢大口呼吸。   他拍拍我的背,叹一口气,“磨不过你,下车吧。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下车进了屋,我没有上楼,坐在客厅里等着左暮。等到我把第三杯水喝下肚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在担心他。   门开了,他垂着脑袋走进来,抬头看见我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地在我对面的垫子上坐下,他还是那样坐,屈着腿,两只手抱住膝盖,下巴磕在膝盖上,刘海垂下来会差点遮住眼睛。   这种姿势,像极了思念,也像极了孤独。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身体朝前探,问他,“怎么了?”   “祁愿是个很优秀的人吧?”左暮忽然问,“就是那种无论是家长还是恋人都会引以为傲的人吧。”   “他?”虽然不知道左暮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只是现在看起来嗯,比较有模有样,以前念书的时候,在他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时而耍帅时而高冷有的时候回答不上数学老师问题的死小孩而已。”   难道是被祁愿给刺激到了么?男性之间的竞争意识,已经可以无视年龄的鸿沟了么?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一边提出疑问一边给出回答,心里好像有了架天平,把祁愿和左暮当成砝码似的放上去,观察着指针的摇摆,最后的结果到底是谁?我又看了左暮一眼,就是这一眼,指针朝某一边天崩地裂地倒去,带着点山河倾颓的气势。   他闭起了眼睛,说,“我想睡觉了。”   我看到他眼角还有淡红色的眼妆,应该时拍戏时没卸干净,我说,“带着妆睡觉对皮肤很不好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上楼把自己的卸妆水拿下来,同样屈着腿坐在左暮的对面,轻轻地擦去他眼角的残迹,他很乖,配合着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真想看看你拍戏时是什么样子。”我说。   “他们都说好看死了。”他的嘴角溢起一抹笑。   “呀,这是怎么回事?”此时我才发现他额角有一处磕伤,还带着血。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疼得吸气,我赶紧去楼上找来了药箱,翻腾出纱布消毒水胶带。   “看不出你还有这手啊。”左暮在我忙着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说,语气带着轻轻的笑意。   “你还笑,”我没好气地说,“疼的又不是我。”   “是呀,”他轻飘飘地说,“疼的又不是你,所以你急什么?”   我被他这句话噎得说不出来,但是手上的包扎动作还是没停,“谁叫我有爱心,好歹咱们也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总不见得袖手旁观吧,而且我生病的时候,你照顾过我的。”   “所以你是在报恩?礼尚往来?”   我有些气了,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与他平视,“你计较得这么清干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会知道,彼时的左暮正在拼命地寻求一个答案,关于无偿,关于付出,关于交易。一个人受到过那样的残酷抛弃,于是认为善意和温情也是要论斤称两的,这也,无可奈何,无可厚非。   “别生气。”他说,语气柔软无害。   我把东西收好,拍拍手站起来,“吃晚饭了么?”   他摇头。   我心满意足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我也没,”我对着他说,“吃完了再睡,我去做。”   “又煮面啊?”   “我给你熬粥好不好?温火慢炖,会很香的。”   他点头。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他倚在门上看我,“你怎么不问我额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想说的时候你自己就说了啊。再说了,不管它是怎么来的,都是不好的回忆,不好的我们就别提。”   “这是鸵鸟心态,乌龟哲学。”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苏武传》啊,爷爷教我念过的。”   “我念书的时候,这个可是必背篇目,但是即便不背诵,李陵劝苏武的这句话,也定永刻在我的心中。”   我在粥里加了红豆,红枣,粥里有种醇厚的香味,此时已接近十二点,接近新的一天。   我和左暮捧着碗,坐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月亮,两个人都穿着人字拖,对着勺子呼呼地吹气,等待粥凉。   “此情此景,”我说,“让我想起《一个人的好天气》。”   “青山七惠,”左暮说,“我十六岁的时候看过。”   “你看江国香织么?”   “看了一点,日本文学细碎也无味。”   “我和祁愿交往了。”我说。   “嗯。”   “怎么说,不是不好,也不是好,你知道很多时候生活不是是非题而是选择题,甚至是答案不止一个的多选题,我也很糊涂,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是这就像一种不疼不痒的苟且。”我用了意义很重的一个词,不知道祁愿听到了会不会打死我,“左暮你谈过恋爱么?”   “没。”   “那你是怎么认为恋爱这件事的呢?”   他把碗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微微扬着下巴,“没看法。但是我信一句话,所谓生活,不过是桩桩交易拼接成的犯罪而已。”   “谁的话?”   “一个作家。”   “这个斯基或者那个斯基?”   左暮笑了,“不是,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不得志于生前又难传名于死后的作家。”   我笑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曦又你真古怪,有一点像诗史。”   我摆摆手,“我如何比得上她,那可是江国香织笔下的女主角。不过怎么日本的男生都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女性恋爱呢?”   粥开始凉了,左暮吃了一口,不答话。   我继续说,“哎,我看《月亮和六便士》,那里面说女人总是耽于幻想,总希望男人为爱她们付出全力,殊不知爱情在男人那里,实在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又不是毛姆,又不是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我不知道这话真或假。”左暮说。   我转向他,朝他挤挤眼睛,“而且你也不是男人,你还未成年呢。”   “这话听着真蠢,”左暮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们会分手吗?你和祁愿。”   我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我不知道,我不能对他坦诚,我连和他在一起吃饭都很难做到,因为我会觉得,得是很亲密的人或者完全陌生的人,才能坐在一起听见彼此咀嚼食物的声音,否则的话,那就是一种天大的尴尬。”   所以呀,左暮你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为什么不分手?”   “或许,”我想了想,“我渴求安定,没力气折腾了。我以前也是说走就走说翻脸就翻脸住在发霉的地下室里通宵赶稿的人啊。但是现在有这样一份保证温饱的工作,不算十足的体面但也绝对不丢人,有这样的一个恋人,不算十足的喜欢但也绝对不讨厌,左暮你说,有几个女人可以拒绝?反正呢,我是不能的。”   “记不记得《东京塔》里诗史说,‘我果然还是老了啊,要是在更年轻的时候,做好的计划被突然打乱反而让人觉得更有意思’,我渴求安定,简直跟把自己卖给勖存姿的喜宝一样的丧心病狂,况且祁愿比勖存姿那个老头子年轻那么多,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亦舒的《喜宝》,那是上个世纪的香港言情,我想你是没看过的.......”   “现在我看过了。”左暮盯着我的脸说。   我笑起来,险些把碗里的粥洒出来。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接到了周妲的电话,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你也没睡啊,小又,这么晚。”   “你也一样啊。”   “左暮的伤没事吧?”   “你知道他受伤了?他怎么受的伤?”   “不说这个啦,左暮没事就好,你好好照顾他哦,那样一个美少年,要是破了相什么的就太可惜了。”   “你困了吗?听你的声音怎么没精打采的......我么,我在画画。”我有些忐忑地说。   “还是丢不开你的那支笔啊。我记得五年前有一回你晕倒在出租屋里的时候,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小妞恐怕就没命了吧?”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我感到周妲正把电话从一边换到另一边,“那......画得怎么样?”   “我已经做好被退稿的准备啦。”我嘻嘻笑着说。   “或许你可以不那么坚持己见,画点滚床单的少女漫和打boss的热血漫啊.....”   “我做不来!”我们两个几乎是同时说。   周妲在那端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啦,知道你的性子倔,我就不劝你咯,但是小又,”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是穿衣服的声音,“以爱为名义的圈养摆在我面前,我该配合地去当那头猪么?”   我察觉到不对,问,“你和周至,你们怎么了?”   周妲苦笑了,“原来连你都这么一清二楚心里有数啊,我明白了。”她猛地挂断了电话。我盯着我面前的画纸发愣。   第二天一早,又有去方婴家的补习,一想到他桀桀的目光,我就一阵鸡皮疙瘩。他还比左暮大一岁呢,怎么就不能有左暮的懂事和温柔呢?我出门的时候,想起左暮头上的绷带应该换下来了,他卧室的门竟然没有锁,我敲了敲门,没等到他的回答,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他还睡在床上,我蹲在床头,看他微微闭紧了眼,真是,睡觉都这样不放松,我说,“左暮,我把你头上的绷带换下来哦,你配合一点,不要动。”   他仍是闭着眼,模糊地嗯了一声。   摸到他的额头,吓了我一跳,那么烫的温度,简直要命。   “你发烧了?”我问,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实在白痴,无异于问一个醉汉你醉啦。   我从楼上翻腾出退烧药,喂左暮喝下,他躺下的时候,我再把绷带换了,或许我的动作大了一点,扯得伤口有点疼,因为他皱起了眉,眼角甚至滚出了一滴泪。   我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现在意识混沌,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我很快地意识到他的那一滴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口的疼。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他微抿的唇,苍白的脸色,替他擦去脸上细细的汗,给他掖了掖被角,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笑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扮演一个慈母的角色,忽然很想唱歌给这个孩子听,摇篮曲或者催眠曲那一类。我魔怔般地隔着被子拍着左暮,等我意识到自己的滑稽行为时不由得哑然失笑。   等到左暮完全退烧,从床上起来的时候,暮色已经铺天盖地。他穿着灰色的长袖长裤,一双伶仃的人字拖。我从厨房里探出头看着从卧室里走出来的他,说,“粥还是原来的配方,昨天的味道,如果你没腻的话......”   他在椅子上坐下,胳膊放在靠背上,脸枕在胳膊上,问我,“你怎么没去上班?”   “我要是走了的话,你醒来不就是空无一人?怎么可以对发着烧的孩子做这种事。反正今天我是上门补课,那个学生一点都不想见到我,我不去他正乐得自在。你放心,我给周妲电话了,让她帮你向剧组请假,休息一天......”   腰间骤然多了温度和力量,牢牢地箍住我,左暮从背后用力抱紧了我,他埋下头来,把下巴放在我的肩窝。他的头发扎得我的脸有点痒。   红豆红枣是浓情的赤,在粘稠的小粥的白里,醒目得分外好看,文火舔着锅底,醇厚的粥香飘满了整个空间。   我感觉到一点滚烫的眼泪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没事了啦,哭什么.....”   我知道,他对我,有太多保留。那些他不愿意说的,我从来不问。就像初次见面,我在他面前狼狈不堪手足无措地哭,他也从来没问过,你为什么哭?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此时我能做的,只是不去打扰他的伤心。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心里一惊,不知道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左暮放开我,我转过身,用拇指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此时的他双眼微红,看上去那样易碎,真让人觉得离开一秒,下一秒他就不在了。   门外站着的是方婴。真稀罕,他竟没有背他的那把吉他,只是穿了件棒球服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地出现在我的门口。   我说,“不好意思啊,今天老师家里有点事所以没去成,你这是......”这小子的出现总让我觉得不怀好意,原谅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果然,他说,语气干巴巴的,一点也没有求助于人的样子,只是结尾时语气的轻轻颤动出卖了心底的慌张无依,他说,“你能不能收留我?”   我觉得头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把方婴让进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进门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巢一样,大喇喇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语气漫不经心,“我被我爸妈赶出来了。”他拍拍沙发,像个初次进城的土农民,用一种大惊小怪的语气说,“小阮你家的沙发真不错。”   “别坐我家的沙发。”我一点也没想到这个阴恻恻的声音来自左暮,他从厨房出来,抱着胳膊,看向方婴的目光简直可以说是充满敌意。   方婴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左暮问我,“你男人?”   我懒得理他,我的电话响了,是郑主任的,一接起郑主任就慌里慌张地问,“有没有看到方婴?”   方婴拼命地冲我挤眼睛,他也有有求于我的时候,我一声冷笑,让他看清我眼里嘴角的嘲讽,然后对那端的郑主任说,“我没有看到。”   “你今天不是应该上门去给他补课的么?”精明的郑主任。   “我是五点离开他家的啊,离开他家后我就再没看着他,”我看了方婴一眼,“他怎么了?”   “这小子离家出走了,急坏了方家父母。”   “哦,”我说,“这都是惯出来的。”   挂断电话,我看着传说中离家出走的方婴,问,“你的行李呢?”   方婴嘻嘻地笑,这小子也知道如今风水轮流转到了他看我脸色仰我鼻息的时候,“就在门口放着呢,这不是怕吓到小阮你吗?”   “叫老师!”   “女孩子不都喜欢把她们往小了叫吗?”他的歪理够多。   我帮着方婴把他的行李提进来,安排他和我们一起吃了饭,他一直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看得出左暮很不耐烦,初愈的人都需要安静的环境,方婴不知怎么回事,从进门开始总是热衷于制造点动静出来,我暗暗地踢了他一脚,他才肯安静吃饭。   晚上方婴睡哪里就成了个棘手问题,他跟在我身后说他年轻人睡沙发没关系的,但是左暮的脸色显然是不愿意让方婴入侵他的领地。方婴是我的学生,没理由让他打扰左暮,于是最终就只好让这浑身是胆的小子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   方婴欢欣鼓舞地把行李拖上楼开始打地铺了,我一直在后面叫他不要把我房间弄乱,他头也不回直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再一次扮演了妈的角色。   我回头,发现左暮就站在我的下一级台阶上,我的头差点碰到他的下巴,我笑笑,条件反射地就想伸手去揉揉他的下巴,快要碰到时才反应过来这其间的亲密和暧昧,于是手有些尴尬地僵在空气中。   “你非要让他睡在你房间吗?”左暮的样子像是在赌气。   我摊手,这个动作理所当然地让我收回了僵着的那只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有啊,”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蔫蔫地说话,他低下头,说,“可以让他睡我的房间。”   “那你怎么办?”   “我在你房间打地铺啊。”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噎了一下。楼上,方婴打开门冲着楼下喊,“小阮快来!快来!”   我对左暮说,“像你这样的世界名校的高材生,也会有这么不通的逻辑么?”   我拾级而上,把他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一进门,方婴就挤着眼睛问我,“那是你男朋友?”   我说,“怎么可能?他比你还小一岁!”   “那又怎么样?”方婴很不以为意,“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不过太敏感,把我当成假想敌,一直摆脸色给我看。”   我踢了他一脚,“谁叫你这个不速之客要赖在我这儿不走。我可告诉你,左暮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你可别去招惹他。”   方婴很夸张地叫起来,“你还护起食来了!”   我再踹他一脚,他坐在铺好的被褥上,抱着脚踝哇哇地叫,“残了!残了!”   “少装!”我坐在床沿上,手撑在身体两侧,“喂,说真的,你干嘛离家出走?你的吉他呢?”   “上次摔坏了,我困了,睡觉睡觉。”他把被子蒙过头顶,不再给我发问的机会。   我隔着被子又踢了他一脚,他嗡嗡地哼了两声不再有动静,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又接到周妲的电话,她在那边像个潦倒的诗人,她问,“小又你说,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知道她一定出问题了,多半是和周至闹矛盾,且这一回的矛盾还闹得很大,已经让她上升到怀疑人性的地步了。但是周至和她,又是那样的互相深爱,所以我断定他们这次也一定会和好。   我从床上坐起来,“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不用啦,明天还要上班。”她打了个酒嗝,“我还有戏拍,不能再闹了。就这样,小又晚安。哦,还有,以前我一直劝你接受祁愿,现在想来也是好笑,我看人从来不准,关于祁愿,你还是顺心而为好了。勉强在一起真的没意思!”她骂了句脏话,又寞寞地重复,“真没意思。”   第二早方婴像只兔子似的被楼下的汽车鸣笛声惊醒,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我爸妈来押我回去了!”   我跑到窗户边一看,对他说,“放心,不是令尊令堂。”   “哦。”他安下心来,又把被子蒙过脑袋继续睡觉。   我穿好衣服下楼,经过方婴的时候差点被这家伙绊一跤。左暮坐在客厅里,我走过去和他招呼,“起这么早?”   看到他两只眼睛下的黑眼圈,我的心一惊,“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他看了看我,满是疲惫仍强打精神地说,“看到你安然无恙出来我就放心了。”他转身回了卧室。   我半是好笑半是感动地看着他,这小孩到底在瞎担心些什么啊......   却是嘴角带着笑地就出了门,祁愿看到我上了车,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收起嘴角的笑,“没什么。”   等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今天不是周六吗?我不用上班啊。”   祁愿好笑,用拳头捂着嘴,“小又你这么蠢,很容易被拐卖的哎。”   一知道今天是周六,我的困意又回来了,我问祁愿,“那你来接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不过去之前,”他瞟了瞟我身上的衣服,“你得换身行头。”   换身行头的过程不需赘言,总之是按照祁愿的审美,祁愿的标准,最后他问我对于此身行头的感想,我实话实说,“很有一种被包养的感觉。”   祁愿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我没想到最终的目的地是林珞的婚礼。我和林珞,已经好久不见,这个间隔,是以“年”为计时单位的。   此时的林珞,是这场婚礼的女主角,盘着优雅的发髻,带着梦幻的头纱,一声雪白地站在人群中央。   她莲步款款地朝我走来,挽着她的丈夫的胳膊,巧笑倩兮,说,“呀,曦又你来了呀。”我想把放在祁愿臂弯里的手抽回来,但是祁愿阻止了我。林珞的目光从我们两个人身上流过,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们在一起了呀,真好。”   那一餐婚宴我食不知味。直到被祁愿带上车,我还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压抑着话里的怒气,问祁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林珞的婚礼?”   “你们以前是朋友,来参加婚礼不应该么?”他像是没察觉到我话里的怒气,心无旁骛地开着车。   “可你至少不应该自作主张地就带我来,你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不都帮你准备好了么?从衣服到鞋子......”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心里的怒火迅速地膨胀,我和林珞,是属于十年前,稚嫩的友情,甜蜜又酸涩,或者她多年后回想,会忆起高中时代,身边坐过一个帮她递情书在她站在来背语文课文时小声地给她提词的女孩,最后她对于这个女孩的定义变成简单的两个字,骗子。   一切都该在那个时候结束,十年前的夏天。大家像群袋鼠似的跳出学校的围墙,心里揣满了天真的幻想,自以为宇宙无敌天下第一,同时又以年轻为赌做好了四面碰壁的准备。稀里糊涂的情感都败给热血远方的梦想,一切都该在那个时候结束的。   不应该再见,以这样的方式,我的手放在祁愿的臂弯里,她挽着她丈夫的胳膊,这是美满的结局么?显然不,这是荒谬的尴尬。   祁愿停下了车,他的语速并不是很快,语气也没有剧烈地变化,但是你可以听出他在发怒,他说,“见到林珞结婚你不是就该放下了吗?如果因为她的缘故使你一直推开我,即使就在我伸手可触的距离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么现在当年那个你以为对不起的女孩已经嫁做人妇,结局美满了,你还在别扭什么劲呢?我们之间的那个叫林珞的结,已经自己解开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一项情愿地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着我?”到最后他的语气有一丝颤抖,那是心碎的声音。   愧疚愧疚又是愧疚,这样的愧疚又霸占了我的身体,我伸手,想把手放在祁愿的手背上,我一碰到他的手,他就迅速地反握住我的手,他朝我压过来,把我压在椅背上,我们呼吸相闻,他说,“回应我一次,好不好?”   言罢,他吻了我,我承受着,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不是他第一次吻我,但是在所有的吻中,我从来都是扮演着一个承受的角色,我不会吻他。   愧疚愧疚该死的愧疚。   我像块木头似的被他按在座位上。   他终于放弃,不再挑逗我撩拨我,他偃旗息鼓,收起他攻城略地的气势,松开了我。   他还是好脾气地开车送我回了家,我以为我们之间就这么结束了,我一次一次地挑衅着他的自尊,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的作恶多端,凭什么要祁愿温吞忍受?   但是在我下车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的书,说了五个字,不是我们分手吧,而是——   不急,我等你。 ☆、寻   我的背影颤了一下,我把手慢慢地从祁愿手里抽出去,指尖划过他的掌心。   我进了屋子,关上了门。隔着门听到他把车子开走的声音,像一声隆重的叹息。   方婴正趴在楼上的窗户口,看到我推门进去,十分配合地尖叫了一声,“小阮你今天很漂亮嘛!”   我没力气理他,走过去坐下,把头发解开,用手撑着额头,低着头发呆。   “怎么了?”方婴走过来坐到他的小窝里,他到现在都没有把他的地铺收起来,看样子他是打算赖在这里了。   “你什么时候走啊?”   “喂才住一天就赶人也太不厚道了吧!”   “方婴你以后到底想做什么?我觉得你并没有那么喜欢吉他,那更像一个你反抗父母遮掩其他东西的借口。”   方婴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他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躺在被子上,“你怎么会这么想?”   “要是真的那么喜欢你的吉他,也不会因为和我生气就摔地上了吧。真正的,奉为信仰刻进灵魂的东西,呵一口气都怕碎了,又怎么舍得摔?”   方婴翻了个身,用背对着我,“我看到你压在写字桌上的画稿了,你画的?”   “嗯。”   “我以为你会否认。”他说。   “我为什么否认?”   “你.......”他犹豫着,“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在你的梦想还没有变成你的成就的时候,会羞于和别人谈及?”   我明白了,“所以,这就是你把那件真正想做的事压在心底的原因?谁都不说只有自己知道,等到有一天你光芒万丈的时候,台下的观众才会惊呼,呀,原来方婴这小子这些年都在做这件事呀,真是没看出来!”   他嗤嗤地笑起来。   “我说对了?”我也笑起来,“我以前也和你一样,那个时候,会对一切取得成就的人怀有强烈的嫉妒。他们说,人只会对身边的人产生嫉妒,对于远的人只会产生崇拜。这一条理论完全不适合我,十七岁的我,在做着自己有朝一日要成为漫画大师的美梦的时候,对那些已经着作等身的大师们嫉妒得要命,我可真是野心勃勃对不对?现在想起,都会被那个时候的可爱逗笑,那是一种不接受任何不可能的可爱。”   “那你怎么没画了?”   “我在画呀。”   “你在做着一份自己都不喜欢的工作。”   “因为我首先得活下去,虽然这样对于梦想的忠诚会大打折扣,但是......”   “大人的逻辑,强盗的逻辑。”   我又踢了他一脚,他嗷嗷地叫起来。   “刚才那个送你回来的是你男朋友么?”   “嗯,”我点头,“对我很好。”   “看出来了。”方婴的语气好像有点不屑似的。   “我在考虑着要不要和他分手。”我实话实说。   方婴一下子坐起来,两只手撑在身体两侧,他笑得有点贼,“因为楼下的那一个?哈哈,我支持你,我也觉得他和你比较配!”   这一次在我的脚踢到他之前他灵巧地躲开了。   “方婴呐,”我望着窗,窗帘被风捉弄,“夏天快来了吧。”   过了几天,收到了投出去的画稿的回音,竟过了。   “你这匹千里马,”周妲嘻嘻笑着说,“居然遇到了伯乐。”   我没有很惊喜,连高兴都说不上,只是很平淡,大概是因为没有全力以赴听随本心吧,即使得到了那个结果,也不能定义为成果。   “我不打算再画下去了。”我对舅舅说,这个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地一僵。我接着说,“当然不是说就此搁笔,而是,”我抬起脸看着他,此时我们坐在他的豪华别墅里,在枝形吊灯的迷幻灯光下,我叫了他一声“舅舅”,亲人的定义,“我不想跟着别人的想法画,那样很窝囊,会让我很讨厌自己。舅舅,我想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从十七岁开始,就萌生在脑子里的故事,不画出来的话,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真是犟啊。”舅舅微微地眯着眼睛,像在沉思,像在回忆。   “恋爱怎么样?”舅舅问。   “我在考虑分手呢。”   舅舅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这个人呐,真是做什么都那么犟。”他顿一下,才问,“对方对你不好?”   “是太好了。”我说,“让我时时都有负罪感,觉得自己在作恶。”   “那么舅舅你的恋爱呢?”我反问,“那个清高的女作家梁珑?”   “她有一场讲座,就在江大,我打算去。你也去。”   “我去干嘛?”   “看看你未来的舅母什么样啊。”舅舅说得一本正经。   该怎么去描述梁珑给我的感觉呢?她站在讲台上,齐肩的头发微微向内侧卷,淡色的旗袍,三厘米的高跟鞋。大教室里坐满了人,她的读者也有一股清高的傲气,所以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的“坐”,而不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挤”。   她微微鞠躬,“大家好,我是梁珑。”   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我对坐在旁边的舅舅说,“阮梦生大师,看到台上的梁珑和台下的你,我想起了郁达夫的《故都的秋》,‘黄酒之于白干,稀饭之于馍馍,鲈鱼之于大蟹,黄犬之于骆驼’。”   舅舅抱着胳膊瞪我一眼,十分不屑,“卖弄。”   讲座结束的时候,舅舅领着我跟上了走出去的梁珑,她一个人,身边也没有什么助理。舅舅一个健步蹿上去拦住梁珑,像个劫客,“梁老师,我外甥女是你的书迷,很想单独见见你。”言罢,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   原来这就是舅舅要我来的原因。   我硬着头皮坐上去打招呼,“梁老师好,我是阮梦生的外甥女,嗯,你的书迷,嗯,你的每本书都有看,嗯,很喜欢。”我每“嗯”一声就点一次头。   舅舅继续发挥,“梁老师一个人来?我开车来的,送你吧。”   梁珑摇头,“有人来接我。”   说话间一辆车子滑进我们的视线,停下,车门打开,车上人下来,走向梁珑,“姑姑。”   竟是祁愿。   祁愿问我,“小又你怎么在这儿?”又向梁珑介绍,“姑姑,这是我女朋友,阮曦又。”   梁珑的目光很淡,象征性地招呼了我一下,一点也不像其他长辈那样恨不得目光能吞人,她朝我点点头,我有些局促。   那目光仿佛一种审视。   我和祁愿说,我坐舅舅的车来的,让他送梁珑就好了,不用顾及我。但是舅舅却提出了另一种组合方式,他送梁珑,祁愿送我,两全其美。   我对着舅舅翻白眼,没想到梁珑竟然说,“好啊。”   我坐在祁愿的车上,他说,“你别介意,姑姑性子冷,对谁都那样,她不是针对你。”   我说,“你也别介意,我舅舅也是那样,说话不经脑子。”   “下个月月初,是我母亲的生日,我想你来。”   我感觉自己的手抖了一下。   我想,像祁愿那样的家庭,一定是很严苛的吧,我不一定承受得了。   “我很怕麻烦,”我十分诚实又十分不负责任地说,“所以觥筹交错的交际和往来,我应付不来。”   我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居然笑了,说,“小又你还是和念书时候一模一样啊,那个时候每一次集体活动你都会逃掉。你很讨厌社交对不对?”   我再一次败给了他的体贴。我再一次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的时候,左暮也在,他说,“对门来的奶奶说,让我们过去一起吃饭。”   原来今天是宋奶奶的生日,这好心又热情的老人家来邀我们共进晚餐,方婴一听有吃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奶奶烧了很多菜,沈子凡带来了一个女孩,那一日我在广场见到的喂他喝水的那一个。宋奶奶喝了一些酒,就开始数落沈子凡天天不务正业鼓捣他的那把破吉他,沈子凡也不生气,一个劲地往宋奶奶碗里夹菜,说“奶奶多吃点啊”,女孩子看得咯咯地笑。   饭后,宋奶奶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到了院子里,她一个人在厨房洗碗,不让我们帮忙。大家把蛋糕切开,每个人都捧了一块在手里。左暮把他那一块上的草莓戳给我,他说不喜欢草莓。   “好大好圆的月亮,”方婴说,“今天是农历十四哎。”   “月亮借了太阳的光。”我说。   “狐假虎威。”沈子凡接得莫名其妙。   我和左暮坐在一起,方婴凑到沈子凡和他女朋友中间拉着沈子凡说话,他好像很喜欢沈子凡身上的那股桀桀的气质。   我看着方婴和沈子凡吵架似的交谈,宋奶奶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倚在门上对我们笑得和蔼,突然我听到左暮对我说,“下个星期,我打算回美国了。”   我感到自己的灵魂重重地顿了一下,好似开裂了,有一道缝,蜿蜒着,然而我的皮囊还是完好无损,甚至我还笑了一下,说,“哦?”   他点头,说,“嗯。”   隔了一会儿,我问,“干嘛走得那么急?”   “老师一直叫我回去参加他的研究,而且我要找的那个答案,好像也已经找到了,剧组那边的戏都拍得差不多了,下个星期前一定可以结束。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   我说,“哦。”咽下去的奶油没有味道。   他说,“嗯。”   夜很深了,我和左暮和方婴起身告辞,经过沈子凡的时候,他发现我脸色不太对劲,他用一种嘻哈的语调说,“同学,怎么随时都是一副□□脸?”   他的女朋友瞪了他一眼。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他很不服气地说,“本来就是嘛,这个世上遭罪吃苦受难的又不止她一个,可就她天天苦着脸一副全世界我最惨的样子。”   他女朋友过来捂他的嘴,我跟在左暮和方婴后面离开了。   方婴在第二天和我告辞,他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狠狠的拥抱,大力拍着我的背险些把我的肺给拍出来。   左暮把我从方婴的怀抱里扯出来,说,“说话就说话,别动手。”   我问好像一下子长大不少的方婴,“怎么突然决定要走了?”   他说,“沈子凡哥哥说得对,世界上遭罪吃苦受难的又不止我一个,所以不必苦着脸一副全世界我最惨的样子。”   我说,“他也这样对我说。”   方婴在暮色里挥挥手,转身朝前走。   “你会回去参加高考么?”我问。   “秘密。”   “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我大声喊。   “秘密!”   但是我知道,这个秘密早晚会被人知晓,那一天,这个少年所有的梦想都变成了成就,全世界都掩不住他的光。   我忽然觉得眼睛很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左暮把我拉起来,揽进了他的怀抱里。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这一点他做得实在是比方婴好太多了。   但是有一天,而且这一天就近在咫尺,他也会像方婴那样消失在暮色里,而那个时候,又有谁来,如此温柔地,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   于是,在这样的无依的恐惧里,我还是没能对祁愿说出分手二字。   我最终还是去了祁愿母亲的生日晚宴,因为舅舅说如果我去的话,他就可以跟着一起去,这样他就可以见着梁珑。抵不过舅舅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我只得硬着头皮去,舅舅一直提醒我打扮得精神点,好看点,别丢了老阮家的脸。   我只好穿上祁愿那日给我买的衣服,这是我所有衣服中最贵最撑得起场子的衣服。   祁愿的母亲,年轻是一名舞蹈家,拿了很多个国际奖项,如今是一名优雅的贵妇,时时搂着一件披肩。而祁愿的父亲,是江大的教授,谈吐间总有一股知识精英的味道。祁愿的姑姑,正是我那网络畅销言情作家阮梦生大师的心仪对象,着名女作家梁珑老师。这样的一个家庭,办一场生日晚宴,注定了它的优雅和尊贵,这是纸醉金迷的暴发户们买不来的。   祁愿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亲,如同梁珑一般,祁家父母,他们不会像卖菜阿婶那样亲昵地拉着你的手问东问西,或者以一种让你的脊背上都起一层鸡皮疙瘩的热情招呼你。他们的笑,端庄又慈霭,却微妙地保持了距离。   祁家的其他人,也都是行业精英模样,对于我,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还是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惊讶,这种惊讶来源于我和祁愿的不相称。以祁愿的条件,对,条件,这样一个功利的名词,他显然可以找到更优秀的伴侣。   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到隔壁隔间的一个声音说,“祁愿怎么找了这么个女朋友,上次二姑给他介绍的那个孙小姐,性情啊,模样啊,都比这一个好多了吧?”   我记得这个声音,是祁愿的大姨还是二姨,当面还夸我好看来着。   我和那个女人同时从厕所出来,她握着手机还没有挂断电话,惊讶地盯着我,满脸尴尬,我朝她点点头,走出去了。   回到宴会的时候,祁愿朝我跑过来,他的额角有一点点的汗,“你去哪儿了?”   我还没回答,他就截断我的话,“回来就好。”   他拉起我的手,带我往宴会中间走,那里有一个圆台,比四周高出几厘米,上面有麦克风,用来讲话致辞。祁愿带着我走上圆台,他背对着我,我感到他好像深呼吸了一下,他转过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暗红色的小盒子,我看到小盒子里的东西刺目地一闪,他没有跪下,还是慢慢地朝我走近。   宴会中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他们的目光快把我扎成刺猬。连我那一直缠着梁珑作妖的舅舅,此时也安静下来,敛声屏气,扮演好一个观众的角色。   我听到那位在我之后回到宴会的大姨还是二姨惊讶地噎了一下。   面前的祁愿,黑色的头发,墨色的眉,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西装,他比我高那么多,俯就我,低下头来用眼睛够着我的目光,他其实是很好看的,如果我能稍微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待他,我就一定会深深地迷恋上他,可是——一个女人若是想利用一个男人来完成对于自我的救赎,那么她对于这个男人,永远都不可能再产生爱。   他的声音有一丝紧张,但还是很好听的,“嫁给我,好不好?”   我觉得喉咙干得难受,我想我比他还紧张,优柔寡断最终招致引火上身。   他见我没有说不,就主动抓起了我的一只手,我不知道怎么把那只手抽回来,好在,我的电话响了,我十分自然地把手抽回来去接电话。   是周妲打来的电话,他说,“左暮在医院。”   就是这五个字,火一般地点着了我,我看了祁愿一眼,说,“对不起。”然后,跳下圆台,跑出了宴会,人群惊讶的声音跟在我的身后,我无暇顾及。   我边跑便把问周妲,“哪家医院?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周妲说了地址,我拦了辆出租,跳上去让司机往目的地赶,司机被我的气势吓坏了,一路风驰电掣,还不停地安慰着,姑娘别急。   可是,此时,满头大汗的我不顾脏往出租车椅背上一靠,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一点也不急,夜风扑在脸上,忽然很想对天空呐喊,终于逃出来了。   到了医院,周妲却优哉游哉地靠着墙喝饮料,咬着吸管十分淡定,我扯着她问,“左暮呢?”   周妲扯开我的手,理了理衣服上被抓出的褶子,“医生在给他检查呢,放心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这是周妲最爱说的一句话,丢钱啦被抢戏啦半路遇到劫匪啦,她都是挥挥手来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显然不能和周妲相比,没见到左暮,我是不能相信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周妲一把把我按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说,“急有什么用你是医生吗?不是医生的话就给姐姐我乖乖地坐在这里。你要喝饮料么?”她眨巴着大眼睛问我。   “没心情。”我推开她递过来的饮料。   “没心情的该是姐姐我好不好?”周妲说着,坐在我旁边,“我和周至分手了,他劈腿了。妈的,这饮料真难喝!”她用吸管百无聊赖地捅了捅杯底,仿佛在说一件琐事。   我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仿佛一根鱼骨头哽在喉咙里。   但是一转头就看见周妲举起的手,她说,“别想方设法安慰我,这事我没错问心无愧,你知道周至他有多渣么?我接到这个戏,他听他那帮哥们的话,非说我和导演有一腿,要不是潜规则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落到我头上呢?他疯子似的闹到剧组里来,真是,把我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还是左暮拦住了他,那一次左暮受了伤,所以我打电话过来问你。”周妲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还不是□□,你说他疯他闹,我都可以安慰自己是他太爱我了想保护我才这样,可结果呢,他居然和我们剧组里的女二号搞在一起了,又跑到我面前眼演什么清高角色说什么我放手成就你,”周妲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没把我给恶心死。所以呢,这一次是我看人不准遇人不淑。”她摊手,“我认栽。”   “哎,”周妲喝完了饮料,“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干嘛?声音怪怪的,而且你今天穿得好看得不像话。”她打了一个饱嗝。   “当时祁愿向我求婚来着。”   周妲又打了一个饱嗝,这次是惊的。   她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你答应了?”   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我跑了。”   病房门开了,我扔下周妲,抢了进去。左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手背上插着针管。我坐在床边,又是忧又是怕地看着他。   周妲跟进来,“医生叫我告诉你这孩子没什么大碍,太累了所以睡着了,我就说嘛,不就是从威亚上掉下来嘛,能有什么事?哎,你在哭吗?”   我擦擦眼睛,“没有。周妲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周妲关上门,“有事叫我啊,真是,被劈腿的都没哭,被求婚的哭个什么劲?”   “喂,”一阵窸窣的响动,左暮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好吵。”   我有些愣地看着他,他用拇指指腹擦去我眼睛下面的泪渍,“想睡个好觉都不成。”   我起身去给他倒水,病房里没有热水了,我去走廊上接,要走出门的时候,我背对着他说,“本来祁愿正向我求婚来着,但是一听到你在医院,我就来了。谢谢你,给了我及时逃走的借口。”   门开的那一瞬,我竟看到了祁愿的母亲,梁璇。她优雅地站在门外,脊背挺直,站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舞台。她朝门里望了望,我警惕地把门拉上,她笑了。   “别紧张,”她说,“我只是想来看看,能让你抛下我儿子的求婚的事,或者说人,到底是什么?”她的语气里,有着母亲对于儿子的天然的维护。   “对不起。”   她挥手打断我,有一点的高傲,说,“你不必对我道歉。”她看了看我身后的紧闭的门,“我能进去看看那孩子么?我听医生说,他还只有十七岁,从姓氏上看,不会是你的弟弟,所以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以去见见我儿子的情敌么?”   情敌,这两个字,使我难堪。   我的手从门把手上滑落,梁璇越过我开了门,说,“谢谢。”她经过我的时候,我还能感受到她昔日作为舞者的优雅。   我接好了水,梁璇还在病房里没有出来,突然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低级的错误,我把梁璇放进去找左暮,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过错都推给左暮,把那些难堪都泼到了他身上,我急急地打开门,梁璇正从里面出来。   然而她,面色惨白,她的手紧紧地攥紧了身上的披肩,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她的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像蜿蜒的蛇,她虚弱地看我一眼,迅速地垂下目光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高跟鞋声是罕见的急促。   坐在床上的左暮,低着头,刘海很柔软。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她和你说什么了?”   左暮没有吭声,他伸手抱住我的腰,把脑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在我的背后扣合,他说,“我就靠一会儿。” ☆、归   学生们即将迎来高考在家复习,未来晴机构一下子变得很空旷。我在楼下看到那天给魏广漠送饭的女孩子在等着他,她也看到我,于是我们朝彼此笑了笑。   我说,“魏老师还在上面有点事,等会就下来了。”   她点点头,柔柔地笑了,“你是小阮老师吧,哥哥跟我说起过你。”   “哥哥?魏老师是你哥哥?”   “是呀。”她的声音清清脆脆。   原来我又一次自以为是地做出了判断,其实魏广漠的喜欢也没我想象得那么潦草。   舅舅的车在不远处等我,我和她说了再见就上车了。舅舅从车窗里往外看,“这就是你上班的地方啊。”   我点头。   “要不你把工作辞了吧。专门在家里画画,编辑给我说了,这一次你画得很不错,连载的反馈情况很好。”   “舅舅,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话一出口我赶紧吐了吐舌头,“咦,这话听着真矫情。我是说,我也得学会兼顾这项本事吧。总不能一直靠舅舅你。”   舅舅在车上抱怨,“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没了男朋友还得要我这把老骨头接送。”   “今天有急事嘛,平时的话我就乘地铁了。”   暮色在这个城市一点一点深重,温暖的橘黄色铺天盖地,我想起我和祁愿分手的那天,两个人都是平静得不像话。   祁愿说,“其实在把求婚戒指掏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成功便成仁。我知道我在逼你,而物极必反。”   我抬起头看他,不躲不闪,“祁愿,真的,如果让十七岁的我遇到此时的你,我一定喜你成疾。”   “所以二十七岁的你更愿意喜欢十七岁的左暮?光阴颠倒让人无奈呐。曦又你知道么?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因为那天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你宁愿朝左歪着脑袋睡得脖子疼也不愿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舅舅在家门口放下我,周妲朝我跑过来,今天是左暮离开的日子,她跑到我家来送他。   左暮提着行李箱站在我们两个面前,周妲愣了愣扑上去抱住他,拍着他的背说,“兄弟不得不说你真的是我合作过的男演员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她放开左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以后记得常回来看看,哎,说得我好像你妈。”   “曦又我问你一件事。”左暮说。   “好。”   “你对我好,是不是只是一种习惯的善意?你对方婴也那么好......”   我朝他笑笑,“左暮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放心地笑了,“再见。”   我们看着左暮走出我们的院子。   “你怎么不留他呀?”周妲问,“他很喜欢你的。”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样就很够了,没有必要留。”我挽起周妲的胳膊,“你说我们不会要单身到三十岁吧?”   “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周妲嘻嘻地笑,“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左暮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离开了,而关于他的疑惑,是一年后由梁璇为我解开的。   她坐在我的对面,问我,“那孩子和你还有联系么?”   “你说谁?”   “左暮。”她像是很费劲才能说出这两个字。   “哦,左暮呀,”我也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都走了一年多了,我们,并没有什么联系。”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但是梁璇忽然按住我的手,目光变得有些急切,她说,“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   “从前,有这样一对夫妻,丈夫是教授,妻子是舞者,他们把生活过得高尚优雅,当丈夫向妻子提出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妻子犹豫了,因为作为舞者的妻子因为身体原因,想要孩子就必须放弃舞蹈开始增肥。最终妻子屈服在丈夫的温情下,怀孕了,孩子出生了,逐渐长大,可是却是一个弱智。妻子和丈夫的尊严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有一天,作为母亲的妻子带四岁的弱智孩子去游乐园时,放开了孩子的手,他们被人群冲散,孩子不见了。于是这对夫妻,又收养了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孩子,把他养大。很多年后,原来的孩子出现在妻子面前,他出人意外地变得聪明又漂亮,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又可怜又可笑的样子。他问妻子,那个时候,在人群中,你明明看到了我对不对?”   你明明看到了我,却没有过来牵起我的手,对不对?   因为你嫌弃我,所以故意遗弃我,对不对?   因为我不聪明漂亮,不能满足你对于高尚和优雅的虚荣,所以你不要我,对不对?   我看着梁璇,“所以你的回答是?”   她与我对视,目光锋利,“我说,对。”   我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有一丝颤抖,“你......怎么忍心?”   “曦又,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一个女人放弃了自己奉为信仰的东西,却得到那样的一个结果,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碎感无望感。那种失落,简直可以逼得人发疯。”   所以左暮得到他的那一个答案了,那个答案简洁得只有一个字,对。   他一直观察着甚至说是窥伺着祁愿,这个他的替代者,去穷极一个答案,明白他和他的差别。   那些他说的莫名其妙的话,一瞬之间,都得到了解释。   我不知道那一夜他吻我,是不是单纯地被祁愿激怒,而已。   走出和梁璇见面的咖啡馆,我的手机上出现编辑的消息,要求我快点交稿,我突然想起左暮说过的那句话——   生活本就是由桩桩交易拼接成的犯罪。   太阳从云层后露出头来,阳光洒在雨后积水的路面上,天光一片晴好,我向前走去,豁然开朗。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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